乾隆皇帝——日落長河

第三十三回 總督衙溫語撫忠良 勝棋樓較藝誘易瑛(1/5)

    高恒一到驛館便被尹繼善派人接回了總督衙門。說是“請”,但一去便被叫進總督衙東書房院,接他的人倒是十二分客氣,要茶水要點心一吩咐就到,書房裏果品什物、筆墨紙硯書應有盡有,床臥窗幾俱各明淨,光可鑒人。隻是尹繼善不見,劉統勳不見,連金也沒來打個照麵。隻說:“請高爺在書房候見,我們大人忙過就來——這院裏現在幾股子衙門守護,大人沒事不要走動,以免誤會。”

    他本極聰明的人,見這陣勢,情知已被軟禁了。事到如今,已成階下之囚的他反而鎮定下來,有吃的拿起就吃,有好喝的端起就喝,時時等著軍機大臣傳見。他盡自裝得沒事人似的,但逢這種莫測凶險的大事,他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麽把柄,也不知誰來審問,又恐防錢度被拿,兩造兒口供不一,心裏還是恐慌不安。一時想北京家裏,怕還不知自己出了事,一時又怕曹婆子和薛白娘子被拿,經不住三推六問……左右躊思,一會兒心裏火燒價燔熱,一會兒猶如掉進冰窖裏,徹骨寒透。渾身沒做痛癢處,急盼著乾隆派人來問話,又怕人來問,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隻索耐抑著性子等。

    誰知等到深夜,幾位大員一個也沒露麵,第二天一整天,仍舊是好吃好喝供應,依然無人來見。高恒幾次踱到院外月洞門口,見兩個挺胸凸肚的千總按著腰刀當門而立,黑青著臉翻眼看天的樣子,知道想過這道門比登天還難,也就不肯開口,一笑點頭便即踅身返回。

    頭夜一眼沒眨,第二夜又到將近子時,高恒外麵兒上裝瀟灑,內心裏已是熬煎得頭暈心跳,腦袋裏塞了一團爛絮般,連自己都不知想些什麽了。無奈間,高恒上床曲腿而臥,癡呆呆發愣,眼前一時是尹繼善的笑臉,一時是劉統勳的陰沉臉;一時是馬家婆娘,一時又是鹽稅銅船,走馬燈般來回旋轉,神不守舍間忽然房門一響,外頭卻是和珅的聲氣:“高爺睡了呢麽?大人們來看你來了。”高恒像屁股下安著機栝彈簧,騰地坐起身來,忽然覺得自己張皇失態,鎮定了一下,起身徐步過去開門。果見院裏幾盞燈,家人整齊侍立在桂花樹下,尹繼善當門而立,後邊還跟著劉墉。高恒淡淡一哂,說道:“謝二公來看,二公請進。”

    “住在這裏還好?”尹繼善一邊進屋,也不等高恒讓便自坐了,又指指桌前椅子道:“二位也請坐。”劉墉便也挨著尹繼善坐了。

    高恒燈下打量二人,隻見尹繼善穿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件古銅寧綢小風毛邊巴圖魯背心,目光遊移,神色帶著憂鬱,劉墉一臉莊重裏透著嚴肅,正襟危坐盯著牙板紅標滿架圖書。二人都不喜不怒,卻是神情中略帶著憊累憔悴。高恒鉚足了勁,一肚皮話都咽了回去,遂來個一言不發。

    “主上現就住在總督衙門。”難耐的寂寞中,尹繼善說道,他的口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呆板,“幾個軍機大臣商議了一下,請你先談談——挪到這邊住,是為你好,伯你在南京亂走動拜客,不但無益,反而加你的罪戾。這份心思,請高公鑒諒。”高恒冷笑一聲,說道:“我雖然革職,還沒有拿問旨意,且我的爵位還沒有革掉。請問,你們這是不是要處置我?”尹繼善冷冷說道:“不是處置,不是審你,是談一談。這院裏戒嚴,不為你,是因為皇上在這裏駐蹕。高公稍安毋躁,我們平日是私交很好的,來此絕無惡意。你要想明白了!”

    高恒浮腫的眼泡一閃,問道:“談什麽?有什麽好談的?上屆鹽政,收入是多少?有多少錢糧進項,從我接手,每年上繳國庫幾何?一本爛鹽務賬,我理得幹淨清楚,我自覺有功無過,吃得飽睡得香——”見尹繼善嚴厲的目光掃過來,他突然覺得有些氣餒,歎了口氣道:“……沒什麽好談的。”

    尹繼善手捧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賞杯上的西蕃蓮圖案,卻不言聲,劉墉略一欠身說道:“有的。第一件便是鹽務賬目。舊賬本應封存五十年,請你談談為什麽下令全部燒毀?德州鹽務,任事用人,有沒有情弊?你都在幾處和人合夥做古董瓷器綢緞藥材之類的生意?還有,私自販過國家禁賣物品沒有?是自己獨做,還是與哪些官員合做?高大人,這些事我隻是提醒你,還有別的事,我們也不是不清楚,要靠你自己說。”尹繼善道:“你有許多事不可告人,形諸筆墨對之公堂,汙天下人耳目,太過失朝廷顏麵。我們的意思,最好你自己寫出請罪折子,附上你的供單。你自有應得之罪,我們公義私誼兩相兼顧——本來今晚還有別的事情,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就先過來談談,你要想想明白!”

    高恒聽劉墉一番連珠炮價質詢追問,已是驚得心中亂成一團,額前冒出密密一層油汗:這些“提醒”沒有點出一件實事,沒有一件是衝他的“荒淫”來的,而且留著偌大的餘地,無論如何也僅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難說從哪件哪筆賬目上說,劉統勳調理出這個混賬兒子真是難纏!……好半日,高恒才從驚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隻要開口說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窩兒全兜出來,千裏長堤潰於蟻穴,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間“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句話從心中閃過,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通,不知審理過多少案子,他的話不會錯!……高恒拿定了主意,心裏立時穩當,卻不說話,低著頭隻是歎息。

    劉墉和尹繼善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審問案的行家,看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種最難料理的對手,兩個人會意一點頭,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恒,在難堪的岑寂中,高恒真比熬刑還要難受,硬著頭皮頂了半頓飯時辰,高恒抽抽搭搭哭了,咳嗽抽搐拭淚擤鼻涕,說道:“……我確是不成人……給皇上給祖宗丟人現眼。走一處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戲遊山逛景……這些都是有的。這些開銷,有的是當地鹽務上用掃庫餘銀逢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圖奉迎花錢請我的……主子說我‘荒淫貪婪’,真是洞鑒萬裏,明……明察秋毫……高恒再沒的辯,革職的處分太輕了……求二位大人轉奏皇上,說高恒知罪,求主子將高恒明正典刑以肅綱紀而整官緘……”尹繼善和劉墉聽他開口,卻不料是這樣一通不著疼癢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卻不便發作,端著茶水,咬牙沉思聽他巧言諱飾,想從其中找到縫隙。

    然而高恒卻不再說下去了,拭了淚,緩緩坐端了身子,端杯,吹葉兒,吃茶。

    “我問的話大人還沒有回答。”劉墉說道。

    “什麽話?”高恒變得絕無脾氣,用掩飾不住的輕蔑注目著劉墉,說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都聽不懂。除了鹽務,我不和商人來往生意。”他頓了一下,又道:“至於燒賬,當時我上奏了朝廷,裏邊說,‘昔日賬目混亂無從整理,難以精心清理,焚舊更新,重加振作為是。’——你去折本處檔案櫃裏一查就明白。皇上還在上麵加了‘所奏極是,足見高恒精白之心’的朱批。”

    尹繼善和劉墉同時站起身來端茶一飲。高恒錯愕間,也忙起身,卻不知說什麽好。尹繼善道:“聽你這些話,真是白耗時辰白費心。你聰明得太過頭了,把別人都當了笨伯。那份折子,除了證明你還有一條欺君之罪,什麽也不證明。”劉墉也道:“卑職沒有多的話。隻告訴大人兩件事。第一,已經有旨發往漢陽,就地鎖拿錢度。第二,還有十七八處鹽道,賬目尚存,鹽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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