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試天下(完美典藏版)

第60章 番外4:琅華原是瑤台品——琅華篇(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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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澤五年八月末,華州曲城。雖已是秋日,但地處南方的曲城氣溫依舊很高,正午的日頭毒得很,明晃晃地刺目,隻是再如何毒辣的日頭也不能阻這曲城的熱鬧與繁華。自下一統以來,昔日的幽州便分為華州、純州、然州,州之下又各設六府。這三州之名合起來便是當今皇後閨名,皇帝陛下以其名命名其故鄉,足見夫妻情深,很是讓曾經的幽州,現今的華州、純州、然州的百姓們歡喜。而作為曾經幽州最富的曲城,如今已劃入華州,憑著曲城人特有的精明能幹,再加上代代累積的財富資本,今日的曲城或不敢稱皇朝最富,但其繁華程度比之昔日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是聲名遠揚的貿易商城。熙熙攘攘的街道市集,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琳琅滿目的珍奇貨物,不絕於耳的吆喝叫賣……如此在他城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在曲城卻是最為平常的。午時,一名年約三旬左右,著褐色布衣,貌似普通旅人的男子從東門進入了這富饒的曲城。他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在這繁華的大街上,看看兩旁店鋪、攤上或珍貴或稀奇或精致的貨物,看看那街上滿臉朝氣,來往不絕的人群,眼中略有些困惑,但那些迷茫無損於他的儀態。方臉濃眉,深目高鼻,組成一張端正英挺、極富男兒陽剛之氣的麵容,身形高大,雙目明亮,雖是一身平民衣著,可看著這人卻覺得應是那戎裝駿馬、領軍千萬的大將,朗朗正正的英姿令街上的那些個婦人側目不已。褐衣男子在曲城轉悠了個半,至薄暮時分,差不多將整個街市都看了個遍,那街上的人便也漸是稀少,陸陸續續地都歸家去了,他轉了半也有些餓了,打算尋個店填填肚子,左望右瞅的,終於在約莫二十步前的方向尋著了一看起來適於普通百姓的平常飯館,當下移步前去。哐啷啷!那男子才走得幾步,忽從右麵急速飛出一堆東西,稀拉拉地落了一地,正擋在他的腳前,令他踏出的腳步頓住。那落了一地的,不是什麽醃臢物,全是珍珠寶石翡翠瑪瑙,落在地上,夕陽一照,光華燦耀,惑得人移不開眼。男子看著地上那些珠寶半晌,心頭微微歎息,然後才移開眼,轉首向右,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人竟棄珍寶如糞土,隻這一眼,卻震得心魂一跳。那是如火般燦嬈的石榴花吧?西的晚霞也不及它一半的明麗,雍容的牡丹也不及它一半的豔媚,恣意地怒放著,恣意地妖嬈著,恣意地將萬般濃豔風情展現著,迷花人眼,惑魅人魂!“看什麽看!沒看過女人!”那清脆卻又潑辣的聲音將他驚醒,反射性地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腳下的珠寶上。“看什麽看!眼皮子別這麽淺!”那潑辣的聲音再次響起,並帶著一種明刺刺的嘲弄與輕蔑。男子再次轉頭看回去,右街邊敞開的半扇門前斜倚著一名女子,火紅的羅裙,半散的烏發,金釵橫簪,雪肌花容,高高地揚著下巴,斜睥著眼底萬物。滿身的滄桑風情,卻是一種公主般的高傲無塵。那些都似曾相識。男子想著,是視若無睹地轉身離去,還是……還不待他想清,一個含著萬分心痛的聲音便響起:“離姑娘,你不高興也犯不著拿這些東西出氣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啊!你不喜歡也犯不著扔掉啊,要知道這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選的啊!離姑娘……”“你有完沒完啊!”女子沷辣地叫道,柳眉一豎,“姑奶奶我今就是看這些東西不順眼,怎麽著?這些個醃臢貨姑奶奶我就是喜歡扔,你又怎麽著?”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眼前人的鼻梁,“姑奶奶今看著你就是生厭,你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姑奶奶待會兒扔的就是你!”那是個中年男子,錦衣華服,一臉富態,本是養尊處優讓人侍候慣的,聞言眉一跳已生怒意,可一看女子,卻又忍下了,和聲細語道:“你今不舒服便算了,明我再來看你。”罷又是留戀地看了女子一眼才是轉身離去,看也不看地上那些珠寶,倒是身後的仆人一一將之撿起。女子眼角帶譏地看著,然後冷冷一笑便轉身回屋,隱約聽到裏頭傳來的三兩輕語。“我的兒呀,你就不怕得罪了龐爺?再你生氣也犯不著扔那些寶貝呀!我的兒,那得值多少錢,何苦全扔了呢?”“媽媽你急什麽,明兒個他還不捧著更多更貴重的來。”“哎喲,我的兒,你倒是想得明白。”……男子聽著這些話,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好氣。這底下就是有這些個男人視家中賢妻如糟糠,拚著那舉案齊眉的不要,巴巴地奉上所有去討那勾欄裏姐兒的歡心,可人家全不當回事不,心底裏還不知道怎麽蔑視侮罵呢。想著便要離去,可不知怎的,又忍不住轉頭看一眼門內,那火紅的榴花早沒了影兒,倒是一眼看到了正對門口的一幅畫,光線不大亮,隻模糊的覺著畫的是一個舞著槍的將,旁邊還提著幾個字,看不大清。男子眉頭一動,再抬頭看看這臨街的樓房,樓頂的牌匾上三個金粉大字“離芳閣”,略一沉吟,轉身離去。    白日的曲城是繁華熱鬧的,夜晚的曲城卻是別有風味的。當夜幕遮起地,曲城卻披上華衣,綺麗而妖嬈。一盞一盞明燈下是一處又一處的攤。擺著精致繡件的攤後,側身立著一位豆蔻少女,略帶羞澀抬首,你能不心頭一動?琳琅滿目的飾品後,那年華正茂的少婦正晃著皓腕上一個雕工巧致的銀鐲,你能忍住不多瞧一眼?各色水粉後,風韻猶存的大娘正用那半是滄桑半是風情的眸子瞅著你,你能不稍停腳步?那憨實的鄰家哥哥正用竹枝兒編著老虎,你能忍住不伸手去碰碰?山水書畫後,清高又孤傲的書生正就著昏燈讀著手中聖賢書,你能不回首一顧?瘦精明的大爺手一翻一轉,一張香味四溢的煎餅便落在盤中,你能忍住不咽口水?更有樓前簷下那一盞盞緋紅的花燈,在輕風中嫋娜舞擺著,那才是曲城最美最豔的風情。曲城最亮最麗的花燈在離芳閣。離芳閣在曲城,便如曲城在皇朝般有名。曲城是皇朝的積金城。離芳閣是曲城的銷金窟。當夜幕冉冉,星辰明月楚楚而出,便是離芳閣芳華綻放之時。離芳閣是曲城最大最有名的花樓,離芳閣的離華姑娘不但是曲城的花魁,乃至在整個華州那也是首屈一指的。提起離華,那是人人稱誦的,其人如榴花勝火,其歌舞冠絕華州,更兼得擅琴棋書畫詩詞文章,若非其身份低下,人們怕會將其與昔日的幽州公主,今日的皇朝皇後華純然相提並論了。想當年純然公主招親,幽王都傾盡下英傑,而今日的離華,就算不能傾倒下男兒,但傾倒整個曲城的男人卻是輕而易舉的。若言之過譽,離芳閣滿滿一堂賓客便可為證。大堂最前有一高約丈許的彩台,此時簾幕低垂,堂中賓客皆翹首以待,隻盼著那簾幕早早勾起,盼著那豔冠群芳的離華姑娘早早露麵。夜色漸濃,燈火漸明。從離芳閣開門至今,已一個時辰過去了,彩台上依是未有分毫動靜,堂中的客人大多是熟客,都知離芳閣的規矩,也都知離華姑娘萬般皆好,唯一脾氣不好,是以倒未有不滿,依是飲酒吃菜,偶與他人閑聊幾句,慢慢等候。可二樓正對彩台的雅房裏的客人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從敞開的窗口可將整個彩台整個大堂盡收眼底,乃是離芳閣位置最好也價錢最貴的雅房。此時房中坐著兩名客人,皆是二十七八的年紀,儀容出眾。一個著淺紫錦袍,玉冠束發五官俊挺,一身的高華貴氣。一個雪發雪膚雪容,絕頂的俊俏也絕頂的冰冷,偏一身淡藍的長衣卻融化了幾分冷峻,淩漓若湖上初雪。“這離華姑娘到底美到何種程度呢?竟敢讓人如此等候!”紫衣男子略有些不滿道。藍衣男子沒有理他,隻是指尖敲著腰間劍柄。“雪人,你這離華會不會有皇嫂的美貌?”紫衣男子再問。藍衣男子依未答話,隻是眼角瞟了他一眼。那略帶蔑視的目光刺激了紫衣男子,英挺麵容上那雙於男子來大得有些過分的眼睛霎時流轉詭異的光芒,“雪人,這離華會不會有你漂亮?”藍衣男子冰冷的麵容頓時更冷一分,薄冰似的眸子射出鋒利的冰劍。“嘻……”紫衣男子卻毫不畏懼,一臉與其氣度不符的嬉笑,“若她……”慢吞吞地著,長指卻是迅速地一挑藍衣男子下頜,“有你這等姿色,便是再等幾個時辰我也不介意。”啪!藍衣男子一掌拍下紫衣男子的手,目光冷冷地看著他,“聽前幾九霜將昀王府前的石獅一掌拍碎了。”紫衣男子聞言那滿臉的笑頓時僵在了那裏,半晌後才幹笑兩聲:“哈哈……我此次可是奉皇兄之命來辦事的,起來……唉……”他忽然歎氣,“明明我在帝都練兵練得好好的,為什麽皇兄一回朝便將我打發到這曲城來辦這麽的一件事?”藍衣男子此刻終於正眼看他,字字清晰地道:“因為你太聒噪了。”精簡卻鋒利,頓時將紫衣男子刺得跳腳,“死雪人,孤哪裏聒噪了!”他雖憤怒卻還是壓低著聲音。“哼,”藍衣男子鼻孔裏一哼,“陛下有品玉照顧即可,何需你日夜多嘴。”“死雪人,孤那是兄弟友愛,你敢指責,孤要治你以下犯上之罪!”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這地位的高下。“哦。”藍衣男子很不以為然的應一聲。紫衣男子還待再,卻見藍衣男子手一擺,“你等的美人出來了。”彩台上的簾幕層層拉起,一個紅衣佳人嫋嫋而現。“等回朝了一定要奏明皇兄好好治你。”紫衣男子依不忘哼一聲。這兩人正是皇雨和蕭雪空。皇朝征蕪射大勝而歸,隻是回帝都後舊患複發,一時嚇煞了朝廷內外,皇雨更是急得上跳下蹦的。雖有君品玉全心醫治,他卻依舊不放心,上朝下朝總不離皇朝身旁,時刻不忘念叨“皇兄不可操勞,皇兄要多休息多進補食”,倒不似堂堂皇弟,反倒成了皇帝的侍從了。皇朝煩不勝煩,正好派蕭雪空來華州處理軍務,便將他也打發來了,美其名曰“協助”,實則是想耳根清淨。兩人到了曲城,皇雨聽了離華的美名,也就隨口問了問,那曲城的府尹對這位昀王的大名是早有耳聞,當下也不管那朝廷的律法諸多的禮製,隻管在離芳閣訂了雅廂,請這兩位貴人前往一觀。此刻簾幕拉起,兩人終於看到了久候的美人。紅色雖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但總是太過濃豔而不為高雅之士所喜,可這離華姑娘一身紅衣非但不俗,反是相得益彰,肌膚若雪,羅裙一襯,隱生淡淡嫣紅,若朝霞遍灑雪原,豔光四射更透清華貴氣。“嗯,為如此美人幹等一個時辰倒也不虧。”皇雨當下讚道,“雖還稍遜皇嫂幾分,但已是麗色罕見。”彩台上,離華懷抱琵琶,緩緩走至台中錦凳上坐下,然後才抬目掃一眼堂中,不行禮,不言語,也未有笑容,冷冷淡淡的,端是透著十分的高傲。來也怪,那堂中的客人大都是有幾分財勢的人物,可對著這傲慢無禮的離華姑娘卻未生半分怒意。蕭雪空也看著台上的美人,那樣的容顏自是少見,可他看著的卻是那一雙眼睛。杏仁似的雙眸黑白分明,看著堂中眾客如視無物,那不是做作的傲慢,而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傲骨。“這樣的人為何會在這樣的地方。”他不禁輕輕念一句。“喲,雪人竟也會憐香惜玉了?”皇雨頓時取笑。“按規矩,請上雅房的客人點曲。”離華抬眼掃向正對彩台的雅房中的皇雨和蕭雪空。房中兩人聞言倒是一怔,都不知離芳閣有這規矩,況且兩人也沒這逛花樓的經驗,又都是武將,聽過的歌也是士兵唱出的雄豪壯烈之曲,在這花樓總不能點《破陣子》吧。蕭雪空當下垂眸,不予理會,皇雨沒法,對著彩台的美人頗是瀟灑地笑笑,可一時還真想不起來應該點什麽曲,隻好道:“姑娘看什麽適合便唱一曲就是。”把這難題丟了回去。離華柳眉一挑,看一眼房中的兩人,這等儀容風範的人物,在這種地方倒是第一次見,心頭一動,勾唇淡笑,目光掃過台下眾客,隱隱嘲意帶出。“既如此,那離華便鬥膽了,若唱得不中意,還請客人原諒。”罷,指尖輕拔,琵琶聲動,寥寥數響,卻是金石之音,令人心頭震動。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倚萬裏須長劍,中霄舞,誓補!離華才一啟喉,房中皇雨、蕭雪空頓時正容端坐,全神貫注。馬西來,都為翻雲手。握虎符挾玉龍,羽箭射破、蒼茫山缺!女子清音,唱來卻是鏗然有力,氣勢萬均,堂中眾客隻覺朔風撲麵,金粉碧欄的離芳閣頓時黃沙滾滾,刀劍鳴耳,萬軍奔湧,仿身臨那碧血滔的戰場。長街上一個白衣少年正緩緩而行,當那一縷高歌入耳時,腳下一頓,便再也無法前行,茫然回首,歌聲不絕,他移動腳步如被歌聲所牽,一步一步走入離芳閣,那門口守門的伸手想要攔,卻被他袖一甩,全摔到街上去。道男兒至死心如鐵。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塵淹灰,丹心映青冥!離華的歌還在唱,琵琶錚錚,似響在人心頭,劃起滿腔熱血。那少年已走到台前,堂中眾人都為歌聲所攝未有察覺。少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台上的歌者,那神情竟似癡了,卻不知是為台上的人還是為歌。待紅樓碧水重入畫,喚纖纖月,空穀清音、桃花水,卻總是、雨打風吹流雲散。歌至最後,萬千氣勢嫋嫋淡去,餘下的是千古悵然。一曲盡了,滿堂皆靜。“‘歌盡曲城’實至名歸。”樓上皇雨悠然讚歎,“想不到竟可在此聽到青王的《踏雲曲》,想不到這青樓女子也可歌金戈鐵馬!”“風塵多有奇人。”蕭雪空舉杯向空而敬。台上的歌者眸光空濛地望著前方,似遙落萬裏長街外,似沉入白骸青冥中。“你唱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姐姐在哪兒嗎?”一個仿若古琴幽鳴的聲音輕輕響起,霎時驚醒眾人。“呀!那子怎麽在這裏?”皇雨此時方看到那白衣少年驚道。蕭雪空看向那少年,眉頭一動,心頭卻是歎息,“萬水千山,不見不休。”“唉,還真是個死心眼的子。”皇雨惋歎。“你什麽?”離華如夢初醒,看著眼前陌生的白衣少年,儀容俊秀,卻眸帶鬱結。白衣少年看看離華,忽而一笑,“當年鳳姐姐歌藝妙絕下,隻是人間早已不聞,而今有你,倒也不差。”“鳳姐姐?”離華全身一震,杏眸盯緊白衣少年。“‘落日樓中棲梧鳳,啟喉歌傾九凰’,你身為歌者難道竟不知嗎?”白衣少年忽有些不滿。“鳳棲梧!”離華眸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你認識鳳棲梧?”“嗯。”白衣少年淡淡點頭,似乎認為認識這曾名動九州的歌者沒什麽大不了的,“你的歌唱得很好,我請你喝酒吧。”那語氣也是淡淡的,似乎便是請皇帝喝酒,皇帝也應該欣然答應才是。“哪裏來的臭子,還不快給老子滾出去!”那守門的兩人此時一瘸一拐地衝到台前,伸手就要將少年拖走。“住手!”那兩雙手還未觸及白衣少年的衣角,但聞台上離華一聲厲喝,柳眉高高挑起,“本姑娘的客人,你們敢無禮!”“姑……姑娘,這子他……”“還不給我滾出堂去!”離華驀地站起身來,手一指門外,杏眸圓睜,“哪裏輪得到你們話?”“姑娘……”“滾!別讓我再!”離華懷中的琵琶猛然砸向台下兩人,那兩人馬上閃身躲開,琵琶砰地碎成數塊。“是,是……我們馬上滾,姑娘別氣。”兩人趕忙退出堂中。堂中眾客皆屏息靜氣地看著這一幕。曲城人哪個不知,離華姑娘生氣時須得順著,否則必是堂塌樓倒方可罷休。“唉喲,我的兒呀,你這是怎麽啦?”離芳閣管事的離大娘一聽到稟告慌忙趕來,卻隻見台上氣喘籲籲的離華,台下碎裂的琵琶,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少年及滿堂安靜的賓客。“罵了兩條狗。”離華挽袖淡然道。“罵便罵罷了,可不要氣著自己了,我的兒可比那些狗要金貴百倍啊。”離大娘滿臉堆笑。“今日累了。”離華抬手撫撫鬢角,杏眸掃一眼堂中,冷傲間卻偏生分外勾人,“明日離華跳一曲舞吧。”此言一出,不離大娘那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便是堂中眾客也麵露雀躍。離華的歌當是冠絕,可離華的舞才真正的惑動華州,隻是離華願每日一歌卻百日難得一舞。“我的兒,累了便去休息吧。嬋兒,快扶姑娘回房。”離大娘一臉疼惜,馬上令人扶離華回房。一名清秀婢趕忙上前侍候,離華走了幾步,忽回頭看著那白衣少年,“你是誰?”白衣少年平靜地回答:“我是韓樸。”“哦。”離華點頭,杏眸略帶挑逗地瞅著韓樸,“我是離華,請你喝酒,來嗎?”“好。”韓樸十分爽快地答應。“那便隨我來吧。”離華轉身離去。韓樸隻是輕輕一躍便無聲地落在台上,跟在她身後,轉入後台不見影兒。“呀!這子可真有豔福!”堂中眾客一片豔羨。離大娘看離華離去,忙轉身招呼眾人,滿臉的笑若花開般燦爛,可惜是朵瘦黃花。“各位客人,我們離芳閣的姑娘們特為各位準備了一曲《醉海棠》,還有奴家珍藏的五十年的女兒紅,各位盡可開懷。”“這五十年的女兒紅酒勁兒可大著呢,離大姐姐,咱若都醉了那如何?”有人調笑著。一聲“離大姐姐”喚得離大娘心眼也開了花,一雙眼都隻見縫兒了。“喲,我的大爺,咱離芳閣別的不上,可就不缺這舒軟的床鋪,體貼解意的美人呀!您便是醉上一輩子,離芳閣也包侍候得您周周到到。”“哈哈,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離芳閣海棠盛開,大娘,快拿酒來……”“就來就來……”絲竹再起,台上美人魚貫而出,再加那醇香的美酒,頓時歡聲笑語滿堂。樓上,蕭雪空起身,“走吧。”“嗯,”皇雨也起身,卻有些猶疑,“那子還這麽就和那離華去……嗯……若是做錯了事怎麽辦?咱們真不要理嗎?怎麽他也和青王有些淵源。”蕭雪空一頓,然後挑簾而出,“白風夕的弟弟豈要我們操心。”“也是。”皇雨點頭,再看一眼大堂,正要抬步時卻是一愣,“咦?雪人,那不是解廌府的總捕頭印春樓嗎?他怎麽跑到曲城來了?”已走出門的蕭雪空聞言不禁回跨一步,順著皇雨的目光看去,正見幾人走入大堂,雖皆是常人裝扮,可眉眼間的氣宇卻與眾不同。“他身旁的好像是曲城的都副唐良和捕頭冼信宇,身後的那幾個大約是他們的屬下。”“他們到這兒來幹嗎?”皇雨盯著他們,“那神色可不像是來喝花酒的。”兩人對視一眼,沉吟片刻,一個念頭湧入腦中。“該不是韓樸那子犯了什麽事吧?”兩人同時脫口而出。“若以他那性子,沒做些‘除惡懲霸、劫富濟貧’的善事倒令人奇怪。”皇雨喃喃道。蕭雪空點頭,“以他的武功,出動印春堂倒也是應該的。”“喂,雪人,若他真犯了事你管不管?”皇雨斜眼瞅著蕭雪空。蕭雪空想了想,道:“還是先問問看是什麽事吧。”“嗯,也對。”皇雨點頭同意,“那你喚唐良上來問問。”“這事應該印捕頭最清楚,還是你喚他來問問。”蕭雪空卻道。“為什麽要我喚?”皇雨不解,“你喚還不一樣。”“他屬解廌府,不歸我管,而你是昀王,百官俯首不是嗎?”蕭雪空瞟他一眼。皇雨盯著他半晌,然後眨眨眼,道:“若他回帝都後和二哥了我在這喝酒的事,二哥又跑到皇兄麵前參我一本,皇兄到時將我禁足王府一年半載可怎麽辦?”“那是我大皇王朝之福。”蕭雪空想也不想便答道。“雪人你!”皇雨氣結。“你不叫,他也看到我們了。”蕭雪空忽指向那正驚愕抬頭看著他們兩人的印春樓諸人。    離芳閣後園占地極大,又分成了好幾個園,那都是給閣裏有地位的姑娘們住的。白華園便是離華的住處。此時正是桂香飄飄時節,園中桂樹下擺有一張桌,桌上幾樣菜,兩個酒壇,菜沒怎麽動,地上倒是有幾個空酒壇。離華與韓樸相對而坐,兩人似是酒逢知己,酒興正濃。“原來除姐姐外,還有女子也這般好酒啊。”韓樸一張臉白中透紅,分外俊俏。離華抱著酒壇一氣灌下半壇,玉麵暈紅,已有幾分酒意,杏眼如絲,媚態可掬。“我一晚上已聽到你提‘姐姐’無數次了,你姐姐到底是誰呀?老是念著她,不還當你念著你的情人呢。”“胡!她是姐姐!”韓樸瞪眼怒視。“哈哈……”離華搖搖有些眩暈的腦袋,“姐姐便姐姐吧,她是誰呀?來看我識不識得。”韓樸抱著酒壇灌下一口酒,含糊道:“你不是唱她的曲麽,你怎能不知道她。”“嗯?”離華杏眸微睜,有些迷糊。“我找她好久了。”韓樸放開酒壇,抬頭看著頂上的桂樹,眸中深深的愁鬱彌漫上俊秀的臉龐,“蒼穹大地到處都有她的影子,萬裏山河到處都有她的聲音,可我就是見不到她。”清朗的聲音忽幽沉艱澀,“那麽多的人知道她,我就是見不到她……”本來清澈的眸子忽地蒙上濃霧,似要遮起那深深失望與哀傷。看著他,離華心頭驀然一跳,脫口道:“真像啊!”“像什麽?”韓樸問她。“哈哈……”離華笑得意味不明,“像我。”韓樸聞言眉一皺,他朗朗男兒怎可像女人。可看她,嫣紅的雙頰,渙散的目光,足以昭示她的醉意,晃一晃腦袋,不與她計較。“哈哈……你這模樣真像以前的我。”離華抱起酒壇又灌下一口,“憂愁抑鬱煩悶苦惱……我都嚐過……哈哈……像……真像呢……那時我也如你這般地思慕著一個人,癡癡地等著……傻傻地等著……等啊等啊……哈哈……一直等到……哈哈……”笑聲漸響,卻是苦澀萬分。“他變心了?”韓樸看她那模樣猜測道。“變心?不,他沒變心。”離華立馬否定,“他那麽好的人怎麽會是那變心的壞蛋!”見她如此維護那人,韓樸倒覺得有些稀奇,抱起酒壇入懷,隻是看著她,卻不追問。“他真的沒變心。”離華又嘟囔一句。韓樸無意識地笑笑,舉壇猛灌幾口,頓時覺得頭有些暈了,眯起眼想要看清眼前,“他既沒變心,那他在哪兒?你為何又在這裏?”“哈哈……”離華傻傻一笑,“我嗎……因為我逃家了啊……我……我要做江湖女俠,然後……就到了這裏。他嘛……哈哈……”她鬆開酒壇,直起了身子,抬首,透過桂枝,今夜的月半明半暗,“他死了呢。”輕輕柔柔地吐出,和著酒香與夜風,融入寂寂長空。有什麽從眼角溢出,順著鬢角隱入發中,留下一道冰涼的微痕。韓樸又灌一口酒,酒意衝上頭腦,身體似乎都變輕了。“既然他沒變心,那你便無須傷心。要知道……這世間雖有許多白頭到老的夫妻,可他們的心從來沒有靠近過,比起他們,你可要幸福多了。”“幸福……哈哈……”離華忽然大笑,指著韓樸,杏眸中水光淩淩,“你這傻子年紀怎麽能知道!哈哈……他沒變心,那是因為……是因為他的心從未在我身上!”脫口而出,霎時隻覺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持都在這一刻崩潰了,那些碎片四處散落,有些落在心頭,劃出道道深痕,血淋淋地疼痛非常,眼眶裏陣陣熱浪,怎麽也止不住淚珠地傾瀉。韓樸半晌無語,呆呆地看著對麵淚傾如雨的女子,那麽陌生卻異常的美麗,那麽的悲痛憤怨,可是卻不想去安慰勸解,隻覺得哭得非常的好,似乎自己身體裏有什麽借著她的淚傾瀉而出。“醉了吧?”他喃喃嘀咕,抱起酒壇灌酒。“哈哈哈……嗚嗚嗚……”離華又哭又笑,忽舉起酒壇直灌,一半入口一半濕了衣衫,“當年的我……哈哈……你知道我是誰嗎?哈哈……”這一刻應是毫無顧忌的,不管對麵是誰,不管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管明日,這酒衝開了往日的束縛,“我便是北州的公主白琅華,曾經的北州琅玕花!哈哈,知道吧?”“不知道。”韓樸眯著眼,那樹在移,那月在搖。“哈……你這子竟然不知道!”離華生氣地敲敲酒壇,“我白琅華貌比琅玕花,那什麽下第一美人的純然公主,什麽驚才絕豔的惜雲公主,那全都比不上我的!知道嗎?”“你在……大話……哈哈……”韓樸傻笑。“那是真的!”離華瞪圓杏眼,隻是再怎麽瞪也沒半點威嚴,紅玉似的臉,酒意朦朧的眸,嫵媚入骨,可惜麵對的是不解風情的韓樸,否則哪個男人能不骨酥肉軟。“當年我是尊貴的公主,那麽的好……那麽的喜歡他,為什麽……為什麽他竟然不喜歡我?”“為什麽?”韓樸乖乖地追問一句,一顆腦袋不住搖晃。“為什麽啊……哈哈……”離華笑得詭異又尖銳,靠近韓樸的耳朵輕輕地,涼涼地道,“因為他心中藏著一個人!”“藏著誰啊?”韓樸繼續問道。“哈哈……藏著一個他永遠都隻能仰望著的人……哈哈……他藏得再深再重又如何,他永遠都不可能得到那個人……你可笑不可笑?”“不可笑!”韓樸卻道,“你笑什麽?”他迷惑地看著她,“笑你自己嗎?”“笑我自己?”離華重複一遍,忽而恍然大悟般拍桌大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哈哈……可不是麽……兄弟……還是你聰明……知道是笑自己……”“笑得真難看。”韓樸皺皺鼻子。“胡!”離華一拍桌子,卻整個身子都軟了,伏在桌上嘟囔道,“我白琅華貌壓華純然,才逼風惜雲,你怎麽可以我難看?!”“你什麽?”韓樸趴在桌上,努力抬頭想要聽清楚。“我……他為何不喜歡我?”離華抬頭,抱著酒壇搖晃著,“我那麽好,他為什麽不喜歡我……為什麽……”“嗯,我也想問姐姐,她為什麽這麽久了都不來見我。”韓樸也抱起酒壇搖晃著,“五年早就過去了,我也藝成下山了,可她為什麽還不來接我?”兩人隔著酒壇相望,然後都傻嗬嗬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忽又大聲哭起來,一時園中夜鳥驚飛,花木同悲,直哭了半個時辰兩人才止了淚,哭了這麽久,酒意似輕了幾分。“你我姐姐會不會來見我?”韓樸用衣袖擦擦臉問道。“你我可不可以回到十七歲?”離華睜著淚眼問道。“哈哈……”兩人又大笑起來。“十七歲啊,多麽好的年紀……那個時候正是我遇上他的時候。”離華抬頭看著夜空,淚又蒙上眼,黑漆漆的幕,模糊的淡淡疏星,“正當韶華,真爛漫,而不是如今,滿身瘡痍,心如老嫗……”“嗯,”韓樸聞言直起身,隔著桌俯近她的臉,審視片刻後道,“還沒老,論姿色,我看過的人中除了純然公主和鳳姐姐外,你是最好看的。這麽美的你當有那長著慧眼的人來喜歡你,那時你自會開懷。”“哈哈……”離華輕笑,一推韓樸,“比你姐姐如何?”“我姐姐……”韓樸迷糊的腦子忽然清醒了幾分,染著酒意的眸子一亮,“你們豈能與我姐姐相提並論!”“哈哈……你子真沒救了!”離華指著韓樸大笑,“隻是你姐姐到底是誰呀?”“如畫江山,狼煙失色。金戈鐵馬,爭主沉浮。你今晚都唱著她的曲怎麽不知道她是誰呢。”韓樸笑道。忽然站起身來,手一揮,腰間長劍出鞘,這一刻,他身形穩如鬆柏。“我也知道唱姐姐的詩歌。”他輕聲道。身形一動,長劍劃起,園中霎時劍光若雪。杯酒失意何語狂,苦吟且稱展愁殤。魚逢淺岸難知命,雁落他鄉易斷腸。葛衣強作霓裳舞,枯樹聊揚蕙芷香。落魄北來歸蓬徑,憑軒南望月似霜。輕而慢地吟唱著,揮劍卻是急如風雨,偏又帶著從容不迫的寫意,身如蒼竹臨風,劍如銀虹繞空,細的桂花被劍氣一帶,飄飄灑灑若輕雨飛舞。離華看著園中舞劍的白衣少年,恍惚間似回到那個十七歲,回到銀甲如霜的風雲騎營陣前,仿看到那個容易害羞的年青將軍,在同僚的起哄下有些無奈地紅著臉起身,拔劍起舞,劍光如匹,人矯如龍,劍氣縱橫中是一張俊秀得令人心痛的容顏……“久容……”劍光散去,那人回首,白衣朗淨,卻不是那銀甲英秀的將軍。“你在看誰呢?”韓樸回首問她。那樣悲切而帶痛意的目光當不是看他。寶劍寒光爍爍,離華酒忽然醒了,輕輕一笑,道:“你子可真大膽,竟敢青王是你的姐姐。”“你都可以是北州的公主,我為何不能是青王的弟弟?”韓樸手按著胸口,那兒有半塊翡翠玨。當年年少無知,可這麽多年,他已長大,看清了很多事,想明白了很多謎。“哈哈……得也對。”離華起身,腳步有些晃,扶著桌,抬手指向邊月,“老爺的眼睛看得清楚,我是北州琅華,青州風雲騎大將修久容的妻子;你是韓樸,青州青王風惜雲的弟弟,哈哈……我們實在有緣……今夜相遇,桂下醉酒……哈哈……”韓樸卻對她的話恍若未聞,自語般輕吟著:“昨夜誰人聽簫聲?寒蛩孤蟬不住鳴。泥壺茶冷月無華,偏向夢裏踏歌行。”手一挽,長劍回鞘,“那時候姐姐我不懂‘泥壺茶冷月無華’的清冷,而今我懂了,可她卻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在哪兒呢?”“不知道。”離華答得幹脆。那兩個人,無論是功業千古的青雍雙王,還是武林傳奇的白風黑息,無論在下人心中他們何等崇高……她,卻願永遠也想不起來,此生唯願永不再見!“多謝你的酒,我要去找她了。”韓樸轉身離去,長劍在地上劃下一個孤寂的影,“涯海角總有盡頭。”白衣一展,眨眼便消失於夜空。離華呆呆地目送他離去,那背影單薄卻倔強。一陣風吹過,她不禁瑟縮,緊緊抱住雙臂,想求一點暖意。他,前路茫茫,迷霧重重,可他認定了要走到底。而她……路已絕。夜深了,回首,滿桌狼藉,滿園寂寥,唯有夜風不斷,拂過酒壇發出空曠的輕響。    萬俱寂,萬物俱眠。沉沉的夜色裏,離華依舊獨坐園中,燈早燃盡了,隻餘邊斜月,灑下淡輝,伴著園中孤影。砰砰砰的拍門聲猛然響起,在這寂靜的夜裏分外響亮,驚醒了沉浸於往事中的離華,她迷茫抬首,一時間分不清置身何處。“開門!”這聲音簡潔有力,伴著的拍門聲也是沉穩而有節奏。“離華,快快開門。”離大娘的聲音卻有些急。神魂一點點回體,站起身,卻差點摔倒,抬手扶住石桌,隻覺得頭暈目眩,四肢綿軟。她蹣跚地走到門邊,才一打開門,便湧入一群人,幽暗的園子中頓時燈火通明。“什麽事?”離華厭惡地皺了皺眉。“搜!”為首的男子一揮手,數人已衝往屋內。“幹什麽?”離華厲聲喝道,來不及阻止,隻能看著那些人直奔屋內。“請姑娘見諒。”為首的男子抱拳施禮,倒是大方得體,“因事情緊急,多有得罪。”“深更半夜破門而入,姑娘我殺人越貨了嗎?”離華冷冷地看著他道。“我的好姑娘,你聲點。”離大娘趕忙一扯離華,心翼翼地朝那男子笑笑,然後挨近離華輕聲道,“你在這後園離得遠沒聽到,今夜前麵可是鬧翻了。這位是解廌府的總捕頭印大人,他們在抓逃竄的重犯,這犯人不知怎的潛到我們閣裏來了,可厲害呢,印大人他們早做好了布置,卻還是給那人逃了,大人擔心犯人還躲在閣裏,所以各園都查看一番。姑娘莫生氣,這也是為著閣裏頭的安全嘛,否則你想想,有這麽個重犯待在閣裏,你叫我們怎麽安心過日子,那往後可怎麽……”“好了,大娘。”離華不耐煩地打斷離大娘的話,轉頭瞅著印捕頭,“快點完事,別耽擱姑娘我休息。”“那當然。”這位捕快的總頭兒對於離華的態度倒沒生不滿,依舊有禮地道,“印某還想請問姑娘,夜裏可有聽到什麽響動或是見到什麽異常?”離華打個哈欠,才道:“今晚上唱了一曲後碰上一位韓公子十分可心,於是便請韓公子來我這裏喝酒,我們倒是相談甚歡,可沒聽到什麽,也沒見到什麽異常。”著斜眸瞟一眼印捕頭,波光盈盈卻隱帶冷嘲,“韓公子走後我不勝酒力,坐在園子裏歇息,吹吹這秋日涼風想醒醒酒,連房門還沒進大人們便來了。”“哦?”印捕頭看看園中那些空酒壇,看看滿桌殘羹,又看看離華疲倦的神色,聞著滿身的酒氣,知其所言不假,又獨自在園中四處走走,一雙眼睛不放過一草一木。“印捕頭。”園外傳來一聲呼喚,緊接著是輕而勻稱的腳步聲,然後從門口又走進兩個人。印捕頭一聽到呼喚便趕忙轉身,一見那兩人馬上躬身行禮,態度極為恭敬。“如何?”走在前麵的皇雨問道。“暫沒有發現。”印捕頭恭謹答道。蕭雪空抬目細細掃視園子一眼。一旁的離華見到那樣的目光不禁心驚,似乎隻這一眼,這園子裏裏外外便被那一雙冰似的眸子看個清清楚楚,連房門牆壁都不能阻擋。此刻近了,可清楚地看清兩人容貌,紫衣人玉冠俊容一身華貴,一望之便知是高位之上的人,而這藍衣人一頭雪似的長發十分奇特,麵容之美連她這華州花魁都生出自愧弗如之感,心頭一動,忽想起以前曾有人調侃著過“掃雪將軍雪發雪容可謂男中純然,無愧雪空之名”的話,再看一眼兩人氣度,再加那印捕頭的態度,心裏當下十分地肯定了兩人的身份。“味道好重。”蕭雪空皺皺眉頭。眾人聞言嗅嗅,園中除桂花香外還有一股濃鬱的香味,是從那開啟的房門中傳出。“是檀香。”印捕頭道,轉頭問向離華,“姑娘未曾入房,這檀香是何人所點?”離華滿不在乎地掠掠夜風吹亂的發,淡然道:“我房中日日夜夜月月年年都燃著檀香,從未斷過。”“是呀,大人。”離大娘趕忙上前,“離華一向睡眠不好,本來點著檀香是為安神的,但後來離華喜歡這味兒,白也點著,自她住這園子以來,這檀香便從沒斷過,都是從漱香齋特別製的,一枝可粗長著呢,早上點一枝可以一直燃到第二日早上,這香都是離華自己點的,從不假手他人,這在我們離芳閣可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便是曲城,隻要來過白華園的也都知道呀。我們離華有名的可人兒,這曲城誰人不愛呀,白華園的客人也像這檀香一樣從沒斷過,而且來的可都是些貴客呀,像城西龐府的龐大爺,邱校尉家的大公子,劉家綢莊的劉大爺,百瓷坊的百坊主,曾府尹家的二少爺,還有李參將呀,黃主簿呀……”“閉嘴!”冷不防蕭雪空一聲冷喝,頓時嚇斷離大娘滔滔不絕的詞,聲音不大卻震懾全場,離大娘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了,畏宿地看著他,不知道是哪句話錯了,惹惱了這個美得不像話也冷得不像話的人。園中侍在一旁的那些捕快、士兵本還為這燈火下豔色逼人的花魁而心跳加速,可此刻聽著離大娘數舉著這些白華園的入幕之賓,一時皆諸般不自在了,看著離華的目光也有些異樣了,有些甚至不自覺地後退幾步,本想一親芳澤的美人此刻不知怎的肮髒醜陋了些,這檀香嫋嫋的白華園一下子臭氣熏了。離華聽到蕭雪空這飽帶怒意的喝聲倒是有些訝異,不禁移眸看向他,卻正對上那雙如冰般明澈的眸子,心頭一震,轉頭避開,卻又隱隱不甘,又轉回頭,杏眸一眨,波光盈轉,嫵媚地挑逗,“這位公子以後多來白華園走走,便慣了這氣味的。”話一出,蕭雪空頓時一呆,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旁的皇雨卻是忍不住笑了。正這時,入屋搜尋的諸人陸續回報,皆無所獲。印捕頭聞言皺眉,然後轉頭看看皇雨,皇雨點點頭。“都回去。”印捕頭吩咐屬下,又轉身向離華抱拳,“打擾姑娘了。”離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目光不看他人,隻瞅著那株桂花。眾人一時退去,皇雨扯著蕭雪空,“走吧。”蕭雪空跟隨其後離去,走至門邊忍不住回頭,正碰上離華轉來的目光,離華慌忙垂首再次避開,蕭雪空輕輕一歎,離去。“雪人,你不會動心了吧?”園外皇雨打趣著蕭雪空。蕭雪空搖首,心情有些沉重,“隻是覺得她不應該待在這裏。”這位離華姑娘,盡管滿身風塵,卻有些刻意,一個人的眼睛是她內心最好的映照,那不經意間流轉的清華傲氣足以昭示著她的出身,更而且……那樣灰暗絕望的眼神很熟悉,如同數年前的自己,隻是……他忍不住輕輕歎息。園內,離華聽到那話,聽到那一聲長長歎息,心頭一酸。“姑娘也累了,早些歇息吧。”離大娘伸手想扶她進房。“大娘回去休息吧。”離華手一轉不著痕跡地避開,然後引著離大娘出門。離大娘離去後,離華關上園門,走入屋內,一閉房門,滿室黑暗撲麵而來,沉沉地壓得她無力軟倒在地,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慟哭出聲,偏又壓抑著,細細的淺淺的,如受傷的孤雁,雖傷痛重重卻依要心的不能哀鳴,隻怕一聲啼鳴便引來危機,分外淒切悲涼,聞者傷心。十七歲……十七歲……十七歲……那是她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一年!她是北州尊貴的琅華公主,她是美麗純潔的琅玕之花,她深得父兄寵愛,她……在火海劍光中遇到他!她與他,公主與將軍,英雄與美人,青王親自賜予的姻緣……那真是最最快樂,最最幸福的事!可是……眨眼間,國破家亡,父死郎亡!上地下卻是那樣容易的一個轉變!國不成國,家不成家,親人死散,無處可安。想離了那個讓她痛徹心扉、冷徹入骨的地方,想著擺脫一切的悲痛,長海闊,重新再活,誰知……愚昧無知的她啊,何曾真正識過人間疾苦,何曾真正見過地獄……戰場啊她見過可還算不得了,戰場隻有生與死,那生死不能的才是地獄!十七歲……她也度過她一生最最痛苦的日子!從地獄轉過一圈,看過了惡鬼邪魔,無知幼稚終於離她而去,她終於成長,換得了滿身瘡痍。嚐盡人間苦痛,識盡了人間愛恨,她方才明白,昔日自以為是的美好姻緣竟是如此可笑,她一心愛戀的良人原來從不曾鍾情於她身上,那雙羞澀的眸子看她何曾有過波瀾,何曾有過一絲柔情,青王賜下的手鏈,那段姻緣的信物……他最後不是要了回去麽。隻可笑她不曾明白,還可悲地認為那是他要去作念想的……哈哈……那是念想,卻不是為她,而是……為那個賜物的人!她……不過是他的主上賜給他的,他是永遠也不會違背他的主上的命令的!罷了,罷了……他死了,琅華也死了,她隻是離華。活下來了便活著,她要好好看著,她要看看這老到底有沒有眼,她一生無惡,便要得如此結果?那麽他們……憑什麽那兩個便是神仙眷侶?憑什麽!拚盡一身糜爛,拚盡一身肮髒,她就是要活著,她就是要看著,要看她到底會有如何一個結果,她最後會得一個什麽結果!可是剛才的那個人……那樣幹淨的眼睛,那樣憐憫的眼神……他憑什麽憐憫她,憑什麽同情她!她是公主!他不過是個將軍!他憑什麽那樣看著她,他憑什麽那樣的話……她是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憑什麽要讓那個人高高在上地可憐她!憑什麽!雙臂緊緊抱住,咬牙止住衝喉而來的悲泣。哭有什麽用,不哭!決不要哭!這世間,沒人珍惜你的眼淚便決不要哭!砰!一聲悶響,似有什麽重物落在地上,驚醒了沉入悲痛深淵的人。響聲過後卻是一片寂靜。半晌後,離華起身,憑著記憶,摸索著點燈。昏黃的燈下,可看到房中倒伏著一個人,一身黑衣,雖身軀蜷縮著,但依舊可看出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閉著眼睛,麵色蒼白,似已昏迷,可手中依舊緊抓住一個畫軸,背上一柄長劍。離華走過去,蹲下身子細細打量,這男子不正是白日裏街上被她罵的人嗎?近得身才發現那黑衣多處破爛,且濕濕地透著濃濃的血腥味,肩膀上還缺了一塊布,抬頭,果發現橫梁的釘上掛著塊黑布,想來這人剛才是藏身於梁上,實支持不住了才摔下來,看來受傷頗重。再想想剛才那些闖入園中的人,有些明了情況。“皇朝的昀王與將軍要抓的重犯便是你嗎?”離華彎唇勾一抹淡笑,“看來我這房裏的檀香倒是無意中幫你掩了這血氣。”眸子一掃那人濃黑的眉毛,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俳佪於生死之間的人,半晌後不無諷刺地道,“既然他們要抓你,我便救你吧。反正我已是如此,再壞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壞到哪裏了,哈哈……”    黑夜過去,白日返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竹簾照入,正落在案上那枝桂花上,淡黃細的花瓣兒頓時變得格外挺秀,嫋嫋淡香縈繞環室,清雅宜人。他睜開眼,入目的是緋紅的羅帳。“醒了?”很脆亮的聲音。他轉頭,逆光裏一個窈窕的身影,麵貌模糊,仿如夢裏仙女般縹緲。“既然醒了,那看來便死不了了。”清脆的聲音中夾著冷刺刺的嘲諷,很是耳熟。他猛然清醒了,翻身便起,卻牽動傷口,一聲悶哼,又倒回了床上。“你……你是……我……”看清了眼前的人卻叫他吃驚不。這不正是昨日那將珠寶當醃臢的女子嗎?虧得她那一番作為反讓他尋著了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是我救了你,誰叫你摸進我房裏了。”離華在床前坐下,手中一碗稀飯,“這粥給你喝,再餓也沒有了,還是我省下來留給你的。”將碗往床邊凳上一放,便起身轉至妝台前梳發理妝。床上的人看著她怡然自得的模樣有些疑惑,又打量了一番房中景象,華麗富貴,倒正襯了她離芳閣頭牌姑娘的地位。“我這房中雖沒我的允許不會有人進來,但你還是心些吧,不要讓閣裏的人發現了,免得連累了我。”離華一邊梳著發一邊道。烏黑如綢的長發在雪白的指間滑動,一綹綹的盤成發髻,玉釵鬆鬆簪起,再插上一枝金步搖,長長的珠飾顫顫垂下,在鬢間搖曳,眉不描而黛,膚無須敷粉便白膩如脂,唇絳一抿,嫣唇如丹,珊瑚鏈與紅玉鐲在腕間比劃著,最後緋紅的珠鏈戴上皓腕,白的如雪,紅的似火,懾人眼目的鮮豔,絳紅的羅裙著身,翠色的絲絛腰間一係,頓顯那嫋娜的身段,鏡前徘徊,萬種風情盡在。床上的人看得有些癡迷。他出生於武將世家,從記事起便日日與軍營裏那些粗獷的漢子為伍,長大後也隻知戰場上敵人如虎,再而後便是淪落江湖,從不曾識得女子柔情,也不曾有半日閑情,更不曾如此躺在香閨羅帳裏看美人對鏡理妝,如此的綺麗風情,一刹那令他產生身在幻境之感。“你身上我給你擦洗過了,那傷口雖塗了藥,但也不知是哪年哪個客人留下的,管不管用就看你運氣。你那衣服早破了,昨晚我便燒了。”離華轉頭瞟一眼床上的人,“哈,你也別不好意思,男人的身子我見得多了,比你身材好的多得是,姑娘我沒占你什麽便宜。”轉回頭,將一個金圈串著的玉鎖掛於頸上,對鏡細看一番,滿意地起身。“多謝姑娘。”床上的男子抱拳道謝,臉上坦蕩,倒沒有扭捏。“姑娘我不稀罕你謝。”離華撇撇嘴,走至梨木架上取下畫軸,“這畫軸似乎是我們閣裏的,你拚了命的就為著偷它?”“那畫……請姑娘給我。”床上男子一見畫軸,臉上頓時緊張。離華展開畫,看了兩眼,畫上一個舞著槍的銀袍將軍,那將軍年紀甚輕,英姿煥發,甚是符合少女心中那如意郎君的模樣,畫旁題著四字“穿雲銀槍”,除此外並無甚奇特。“名畫佳作我也見過不少,這畫在我看來最多算中上之品,你為何定要此畫?”離華一揚畫挑著眉頭問道。男子不語,似有難言之隱。“這畫是我的,豈能你要便給的。”離華將畫一卷。男子聞言,忽地目射精光,緊緊盯住離華,“姑娘……這畫是你的,不知姑娘是從何處得此畫的?”“這畫……”離華微一思索,然後道,“似乎是一位從風州過來的客人送給我的。”“風州?”男子目光一凝,鎖起眉頭,陷入沉思。曾經的青州如今已分為風州、雲州、月州。離華又打開畫看看,畫上那銀袍將軍眉間英氣勃發,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都不能磨滅,倒似要襯她今日的頹靡,心頭忽生惱恨,指下用力,畫紙噝噝作響。“姑娘!”男子低聲喝道,目光炯炯地看著離華,“請姑娘莫要損畫!”“哈,為何?”離華挑釁地勾唇,“我的東西我要怎麽樣你能奈何?”男子定定地看著離華,片刻後輕聲道:“姑娘若不順心可將氣發我身上,但求姑娘莫要損畫,那畫於我……於我來比性命更重要。”“比性命更重要?”離華重複一句,垂眸再看一眼畫,不解中更添怒意,“這畫重在何處?這畫上的人?墨羽騎的將軍就這麽了不起嗎?”男子一聽不禁驚奇,“姑娘識得這畫中的人?”離華閉口,握畫的手卻抖起來。“姑娘,你識得這人,可知他是誰?他現在何處?”男子不顧身上傷口猛然起身急切地問道。離華聽到他的提問倒是一怔,揚揚手中的畫問道:“你不識得畫上的人?”“我未曾見過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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