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久別不成悲

回憶畫麵再度定格在那葉斬斷視線的楓葉上，源賴光明白這便是這一世他與鬼切的最後一麵——這一世，他統共與鬼切見了三麵，當真是情愛如驚鴻影過匆匆。而他委實不曾想到，這三麵竟成為支撐鬼切接下來的四百年無盡尋覓的精神支柱；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後，鬼切便下定了決心，他要告訴源賴光，他亦深愛著他……從六百年前的大晦日、從彼此的第一次目光交匯、從他下定決心要追隨源賴光時，就已然愛上了。 可這一世的源賴光的某一句話卻讓鬼切感到不知所措——說的是人之轉世即為新生，來生前路為何，全憑新生者自定。鬼切明白，自己是不能去左右一個新生的靈魂和他選擇的道路。這是對一個自由靈魂最基本的尊重，而這份尊重，亦是源賴光以生命賦予他的。 他能做的，隻有等待與重逢，然後押上一切去賭下一世的源賴光是否會想起曾經，是否會再度愛上自己，從而接受來自千年前的一份遲來告白。 而旁觀了一切前塵的源賴光亦無法向那渡橋上寂寥的少年袒露自己的心聲。深秋的回憶盡頭猶如一場泛黃且令人窒息的默片，他隻能看著鬼切在橋畔遙望那壁壘一般的江戶城枯站整整三日，直到驟然落雨才令之黯然離去。 可旋即源賴光卻發現了不對勁，按照他回憶的順序，他看見的所有的前世都是有關於他與鬼切相關的，而當生死分離時，他便再不知鬼切身邊發生了何事。那為何此世訣別，他卻跟開了上帝視角一般能看見鬼切的生活？ ——可美中不足的是，他並非能看見一切，而是隻能看見一些匆促時光中的縹緲片段。他看見鬼切並未離去，反倒是回了幕府賜予源賴光的那座無用府邸。他在曾經囚禁過源賴光的房間隱去身形居住了下來，且習慣每日落日時分前去江戶城外的渡橋楓樹下遠眺。 這樣的片斷如無聲的倍速快進一般飛速播放，他看見塵世寂然無聲的在鬼切身邊滑過……橋畔搬來一戶人家，那家人在第二次楓紅時生下了一個孩子，孩子很快學會了奔跑，他在橋上跑來跳去，喜歡站在白衣少年的身邊眺望那座壯麗的宮城，雖然他並不知自己身邊有一個隱去身形的惡鬼。 孩子很快長大，跟著父母做起了小生意，他依舊在橋上跑來跳去，不過身上已經能背起貨物；楓紅又幾度，孩子已成俊朗青年，他在橋上翹首以盼，終等來一位遲來的少女；又過了幾年，少年已為人父，他讓他的孩子坐在自己脖子上，父子倆站在橋畔的惡鬼身旁，父親指著那近在咫尺卻觸不可及的城池逗孩子笑……行人往來踵踵，踏過婚喪嫁娶踩過物欲奔騰，而白衣少年高華不染始終如初。 這一段回憶最終定格在蟬鳴初起的暮春，已經老了的男人拄著拐杖如常眺望著江戶城。可那一日旭日初起之時，江戶城的門卻開了——一眾擁錦著翠的女官們簇擁著一具棺材緩步而出，她們將那棺材抬到了江戶城外一處荒廢已久的舊宅之中。鬼切沉默的站在庭前，似無聲的向棺裏的人道了別。他重新侉上了他的刀，隱去身形踏過渡橋走出了城，早春的最後一片落楓飄然而下，委婉的宣告了新夏的起始，卻又如一把秀雅卻鋒利的小刀，截斷了白衣惡鬼哀詩一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