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原來這麽說

第9章 交友之道 ——“無友不如己者”章句甄讀(2/5)

    黃式三說的“遊氏”,是指遊酢,北宋理學家程頤、程顥兄弟的弟子,注《論語》、《中庸》等,朱熹的《四書集注》多引用其說。在《論語集注》裏,朱熹說:“友所以輔仁,不如己則無益而有損。”黃式三認為朱熹這樣說,是在彌補遊酢之說的漏洞,但補得很吃力。不如像他那樣幹脆把“如”解釋為“似”,“不如”就是“不似”,來得簡捷明了。他進而把“不似”解為“不類乎(似)”,又引申為“道不同”,這樣,就避免了“及”與“不及”的比較,避免了自大與狹隘之嫌(有優劣計較,就“既無問寡問不能之虛衷,複乏善與人同之大度”)。這樣解釋,粗看上去振振有詞,仔細一想,毛病不小。

    他用“道不同不相為謀”來解釋“不如己”,好像很貼切,其實是偷換了概念。“友”與“非友”,“相為謀”與“不相為謀”,是以兩種不同的標準來劃分的概念,“友”是從私人關係角度來劃分的,“為謀”是從事業角度來劃分的,各各沒有對應關係。從“友”角度說,彼此可以“相為謀”,也可以“不相為謀”,還可以各為其主。管仲和鮑叔牙是最好的朋友,但開始他們是各為其主,在各為其主時當然是“不相為謀”,而且還要“相攻”,但不能說那時他們就不是知己好友。從“為謀”角度說,“相為謀”的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朋友,隻是利益關係使大家湊在一起“相為謀”。

    更要緊的是,他把“無友不如己者”解釋為“不要和道不同者交朋友”,其實是嚴重歪曲了孔子的思想,把孔子降到了一個狹隘、偏激分子的檔次上。

    “道不同不相為謀”所指的“道”,還是具體的行為準則或行動目標,而不是指的宇宙的本原本體。如果指的宇宙的本原本體,就無所謂“道不同”。盡管孔子有他信奉的道,有其堅定的理想目標,但他並不一概排斥其他的理想目標,隻是他不為之出謀劃策而已,也不要求理想目標不同的人來為實現自己的理想目標出謀劃策。唐浩明的長篇《楊度》中寫到,主張革命共和的孫中山與主張君主立憲的楊度曾約定,各人去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誰成功了,另一個就放棄自己的主張去幫助成功者。這就是對“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注腳。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和要求不要和“道不同”者為“友”,完全是兩回事。“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如果孔子要求君子不要和“道不同”者為“友”,就不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了。

    其次,交友,既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尋找誌同道合者的相互交流、相互呼應、相互聲援;也是傳播自己理想的手段,更是幫助別人的手段。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要“立人”、“達人”,一個很重要的方式,就是與人為友。這裏的“立”、“達”是使動詞,“立人”就是“使人立”,而不是“要人立”;“達人”是“使人達”,而不是“要人達”。自己想要確立的、自己想要達到的目標,是大有利的,因此,要使有願望確立、達到此目標的他人也能做到。這就是佛教說的“布施攝”,用布施的方式來度人。而交友,就是“愛語攝”、“利行攝”與“同事攝”,用他人願意接受的方式、對他人有利的行動、做相同的事情來度人。所以,君子應該“道不同不相為謀”,不協助他人去幹自己不認可的事情、追求自己不認可的目標,但不可以不和“道不同”者為友的,排斥“道不同”者。

    程樹德先生《論語集釋》裏該句的《考證》,引《呂氏春秋》中的話:“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倒似乎是把“不如”解為“不及”的有力佐證。但把上下文研究一下,發現還是不能比附。這段話出自《先識覽第四·觀世》章,把相關上下文引在這裏:

    天下雖有有道之士,國猶少。千裏而有一士,比肩也;累世而有一聖人,繼踵也。士與聖人之所自來,若此其難也,而治必待之,治奚由至?雖幸而有,未必知也,不知則與無賢同。此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也。故王者不四,霸者不六,亡國相望,囚主相及。得士則無此之患。此周之所封四百餘,服國八百餘,今無存者矣。雖存,皆嚐亡矣。賢主知其若此也,故日慎一日,以終其世。譬之若登山,登山者,處已高矣,左右視,尚巍巍焉山在其上。賢者之所與處,有似於此。身已賢矣,行已高矣,左右視,尚盡賢於己。故周公旦曰:“不如吾者,吾不與處,累我者也;與我齊者,吾不與處,無益我者也。”惟賢者必與賢於己者處。賢者之可得與處也,禮之也。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

    天下(整個中國)雖然還是有有道之士,但一個諸侯國裏就很少了。相距千裏出個有道之士,可以算是比肩而立了,相隔好幾世才出一個的聖人,已經可以算是接踵而至了。有道之士和聖人這樣難得,而天下和諸侯國的大治必須由他們才能實現,這大治的局麵怎麽會來到呢?雖然僥幸而有了有道之士和聖人,執政者也未必知道,不知道有了有道之士和聖人,就跟沒有賢人是一樣的。這在就是治世之所以短,而亂世之所以長的道理。故而能真正實行王道的沒有四個人,就是實行霸道的也沒有六個人,一個個諸侯國滅亡了,一個個君主成了階下囚。得到了有道之士,就可以避免這危險。周朝建國之初所分封的四百多個諸侯國,八百多年來,今天已經沒有依然存在的了。雖然個別好像還存在,都是曾經滅亡過的。賢明的君主知道這一點,所以一天比一天更謹慎,以此來使他執政的年代能完滿告終。好像登山,登山的人,處身已經很高了,但左右環顧,還是有巍巍高山在其上。賢人與他所相處的人,與此相似。自身已經賢明了,行事境界已經很高了,環顧左右,還是都比自己賢明。故而周公旦說:“不及我的,我不和他相處,因為要連累我;和我水平一樣的,我不和他相處,因為對我沒有什麽益處。”賢人一定要與比自己賢明的人相處。賢人之所以能和比自己賢明的人相處,由於他禮敬謙恭。君主賢明,世道大治,那麽,賢人在君主之上;君主不賢,世道混亂,賢人在君主之下。

    上下文聯係起來看,這段話的意思就很明白了。這裏講的是主臣之道,而不是交友之道。賢明的君主和比他更賢明的人,可以是朋友,也可以君主以師禮待之。這裏所說的“處”,也不是私人關係、朋友交情,而是事業的“相謀”。這段話是說,賢明的君主應該與比自己更賢明的人共謀事業,不要自視最高,獨斷妄行。這就是《老子》所說:“為道者非以明民也,將以愚之也。”有道之君,不是把自己放在比民眾高明的位置上,而是把自己放在比民眾愚笨的位置上。所以,如果拿來佐證“無友不如己者”的“不如”是“不及”,則可能失之毫厘,差之千裏。具體分析這兩段話的異同,是要說明這樣一個道理,中國古文字一字多義是常見的現象,訓詁,最重要的弄清上下文構成的語境。否則,很可能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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