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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油郎獨占花魁(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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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鎖了門,挑著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裏麵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蓬著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間,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隻見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隻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

    秦重應諾,挑擔而出。隻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隻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砂做個主顧,隻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

    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裏,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了,也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隻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

    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隻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隻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解開,都是散碎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有一番麵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砝碼。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

    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裏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傾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幹幹淨淨,買幾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揀個睛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

    正在躊躇之際,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那裏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隻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施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

    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隻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麵客座中細講。”

    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這客座裏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麵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作,對著內裏喚茶。

    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麽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隻管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位姐姐吃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

    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

    九媽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麽?”

    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娘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

    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頭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

    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隻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

    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錠細絲放光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

    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

    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在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口笑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隻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裏。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體麵。又有句話:

    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象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叫這些丫頭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裏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人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倒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裏來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隻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

    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敢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了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

    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隻索耐心再等幾時。不然,前日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隻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中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主張。”

    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

    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隻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幹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什麽?”

    九媽道:“這一厘麽?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麽?”

    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自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

    王九媽引著奏重,灣灣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為高爽。左一間是丫鬟個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傍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麵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中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

    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

    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醖,未曾到口,香氣撲鼻。九媽執杯相勸道:“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隻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

    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隻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麵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一碗就放著。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隻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

    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裏的鍾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表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隻聽外麵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座而立。隻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裏吃酒?”九媽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耽擱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麽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誌誠好人,娘不誤你。”

    美娘隻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麵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娘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麵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至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麵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隻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兒隻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麽。”美娘哪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了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在。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燈,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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