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言情小說選

賣油郎獨占花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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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

    “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也須才子,方成配偶。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

    “怎麽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隻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子弟,明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將回去,拚著一注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隻當個撰錢題日: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似以勢淩逼,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由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

    “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性情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目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

    “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

    “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個誌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

    “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老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雕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撩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熱鬧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你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

    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於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劈麵撞著了九媽,滿麵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

    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左說右說,一塊硬鐵,看看溶成熱汁。如今你快快尋個複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

    後來西子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掛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複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趁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再說臨安城清波門裏,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使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麵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日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麵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中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

    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邊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辯,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

    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讚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中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子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由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叫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已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下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了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隻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隻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夠本錢,做什麽生意好?左思右量,隻有油行買賣是熟悉。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夥,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

    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隻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費。心中隻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量“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

    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麵大大寫個“秦”字,一麵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

    時值二月天氣,不寒不暖,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隻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湖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管,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到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麵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麵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隻見裏麵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麵相送。到了門首,兩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

    秦重定睛覷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麽人家。方在凝思之際,隻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髫的丫鬟,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

    那丫鬟也識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說,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

    “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麽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擔起身,隻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縵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麵去了。秦重道:

    “卻又作怪!看他接甚麽人?”

    少頃之間,隻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子上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細覷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而去。

    不過幾步,隻見臨湖有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酒保問道:

    “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

    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麽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嬌,是什麽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

    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

    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裏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幾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子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於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麽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裏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買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在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隻是那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做小經紀的,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誌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隻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隻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隻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因來看了自家的床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複去,牽掛著美人,那裏睡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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