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言情小說選

賣油郎獨占花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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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掛枝兒》reference_book_ids":[7332302821364075582]}]},"author_speak":"code":0,"press_status":1,"content":"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知,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

    如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下和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

    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子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怕嫌,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側隱之心,將繡褚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出萬言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以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

    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糧食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柴炭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國情”一絕,為人傳誦。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提起女工之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

    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

    莘善因為自己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隻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忘魂喪膽,扶老攜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而走。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饑擔凍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倒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隊敗殘的官兵。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

    此時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敗兵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

    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日風砂,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住。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隻得望南而行。

    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裏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

    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麽?”卜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麵去了。

    分付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但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幹糧,把些與他吃了,分付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隻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是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麵,暫且飯店中居住。

    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裏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得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

    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

    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隻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在瑤琴麵前,又隻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62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卜大叔怎不來看我?”

    九媽道:“那個卜大叔?”瑤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

    九媽道:“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了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出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

    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掛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小娘子,誰似得王美兒的標致?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

    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

    隻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

    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王九媽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決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娘心裏又惱他,又不舍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注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隻說請王美湖上看潮。請到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薄命,遭此強橫。自向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又走來親近,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到天明,對媽媽說聲:“我去也。”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鴇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隻有金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隻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隻不開口,九媽隻得下樓去了。

    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麵了。

    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由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

    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能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保兒去請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

    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幹。”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

    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

    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城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麽!”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

    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麵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雖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麽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

    美娘道:“由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麽?”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大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戶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

    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由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是因你聰明標致,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麵。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

    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知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誌氣的事,怎麽說道不該?隻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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