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曼斯菲爾德(1/5)
曼斯菲爾德
那天晚上,我有點兒醉了,他說。他讀了半本曼斯菲爾德的短篇,再也看不下去。胸口那裏閂著條東西,大概是晚飯吃得太飽了。他已經忘記晚飯吃的是什麽了,也不願費這心思去回憶。
他貓著腰從那條一人半寬的狹狹的走道裏摸出來,盡管腦子裏暈乎乎地轉著些亂七八糟的念頭,頭頂卻安全地從那幾條凸出的水泥橫梁下通過。鑽了半年,他已經養成了一種新的習慣。他沿著貼在宅牆上的鐵扶梯下來,落到院子裏。半個籃球場大小的空地上,又被裝產品的木箱占去了二分之一,他們叫它“放風區”。他的背後是倉庫,倉庫的二層樓被一堵磚牆隔出一小半,由那道外牆扶梯另外通進去。那裏本來是辦公室,辦公室搬到東牆下的簡易鐵皮房裏後,就用來堆雜物,他在雜物堆裏搭了張鋪。他附帶有守夜的任務。他並不太把守夜放在心上,但他有種預感,可能會發生什麽事。他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嗞嗞嗞地似乎有人在燒電焊。他發現鐵皮房裏廠長辦公室的窗簾後有燈光透出來。他奔過去,大聲地喊:“誰在那裏?誰?”
廠長室裏沒有反應,燈仍然亮著。他敲門。
“是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問。
“我,李福康,”他說,“金廠長嗎?”
“噢,李福康,你還沒回去?”
“沒有,你還沒回家?”
“我馬上走,你先走吧。”
他退出來.走了五六步。不對,他站住腳。我不要陰溝裏翻船?他躡回去。屋裏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有點佩服那個賊的沉著與膽量。還是不見響動。他把耳朵貼到門上,似乎又有嗽嗞嗞的響聲。他敲敲門。
“誰?”
“我,請開門。”
“你要幹什麽?”
“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有事明天再談。”
“我希望今天談。”
“我沒空,你走開!”
“我不走呢?”
“你要幹什麽?”
“幹什麽?我請你開門。”
“你是誰?是不是李福康?”
“就是。我是誰,你打開門一看不就知道了?我再次請你開門。”
傳來凳腳移動的刺耳的聲音,接著又沒有動靜。翻後窗逃跑嗎?不,後麵沒有窗。她在幹什麽?在準備凶器嗎?
腳步聲突然響起,門呼地拉開。燈光從她的肩頭射出來,他一下子來不及看清她的臉。
“李福康,你要幹什麽?”
他看清了,真是廠長金雅敏。她滿麵火氣,在暗地顯像一隻發青的檸檬。
“沒什麽事,就想看看裏麵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對你說了嗎?”
“耳聽為虛,眼見是實。我肩上有責任,請多多包涵。”
“你聽不出我的聲音?”
“但是你說,‘你還沒回家?’我住廠裏不是你批的嗎?”
“嗯。”她轉過身,跨進辦公室。
“對不起,我走了。”
“你就住在倉庫樓上那個小間裏?”她回過身來問。
“是的。”
“天天晚上住在那裏?”
“不住那裏我住哪裏?”
“熱的時候呢?前兩天那麽熱,小間裏不是很悶嗎?”
“不要緊,我拿條席子睡在下麵‘放風區’——院子裏。我睡慣露天的。”
“什麽區?”
“放風區,就是監牢,我們說著玩的。”
她笑了:“你們就這麽糟蹋自己的廠?水泥地上怎麽能睡,要得關節炎的。你晚上可以把車間裏的電風扇搬上去用,有插座嗎?”
“有,”他回答得很響,“不瞞你說,我已經把電風扇搬上去用了。”
她又笑了,吃吃地笑。她舉起手來掩住嘴巴。他忽然發覺,她顯得跟平時不一樣。她穿一件湖綠色的連衣裙。這衣服穿在她身上不能算太出色。她太瘦,胸脯癟癟的撐不起來,但比穿藍卡其工作服要漂亮多了。他見過她有一回穿西裝,像是接待區裏的什麽團。淺棕灰牙簽條的西裝,白襯衫,大紅的尼龍領帶。穿著西裝,兩肩高聳,頭頸像是木頭的,身上的線條都像穿了鋼絲似的,整個人像被電熨鬥燙過。女人還是應該像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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