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門診與魔鬼

第7章 黃皮果(1/5)

    黃皮果

    有朋自閩來,遺餘嚐野果數枚,粒如花生,皮黃,無核。味甚苦,然過後滿口清香,即飲淡水也甘冽異常。謂在鄉俗稱“黃皮果”。近日,吾偶記零星往事數則,欲集一束,苦無佳題。忽思及是果,雖非妥帖十分,倒也有緣。於是以之命題,附識。

    第四種人

    紅衛兵剛紅起來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它有多厲害。開始我還以為中學生天然都是紅衛兵。不就上街掃“四舊”嗎?先是改店名,後來把“舊書店”、“舊貨店”的“舊”字改掉,再後來把“商店”也革命了,統統改成“服務社”。這事很容易,也很好玩。

    一天,大概在1966年8月下旬吧,一個同學到家來通知我,說第二天一定要到班裏去。那時已經停課鬧革命了,學校裏可去可不去,但我卻天天去,碰不見同學,看看大字報就回來,革命嘛,要靠自覺。而今鄭重其事地召集,一定有什麽事,我就好奇地問了一聲。那個同學是我唯一的小學到中學的同窗——八年了,別提它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你去了就知道了,一定要到的,說完就走了。我也沒有懷疑,那時我實足還不滿十六歲。

    第二天,我剛踏進教室,就嚇了一大跳。平時熟識的同學,一夜之間全變了樣。人分成了三撮。一撮都穿上了真真假假、深深淺淺的黃軍裝,紮著寬寬窄窄,牛皮、豬皮或帆布的腰帶,有戴軍帽的,有不戴軍帽的,都戴著紅袖章,嚴肅得像宣傳畫上畫著似的。另一撮沒戴袖章,很少有人穿軍裝,坐在中間,臉上帶著說不出是什麽的表情。還有一撮坐在右邊,都是灰不溜秋的喪氣臉。我腳跟未穩,就有人厲聲叫我“狗崽子”,叫我滾到那晦氣的一撮裏去。我花了好大工夫,才弄明白後來我們這代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實。我立刻大聲強辯,我不能算是狗崽子。我父親雖然有“政曆問題”,但我媽媽一解放就是青年團員,1955年就跟我父親離婚了。我一生下來就  姓媽媽的姓,這表明從根上與父親劃清了界限,成份當然應該跟媽媽的。我這一嚷,把教室裏莊嚴的氣氛給破壞了。神氣的那一撮都圍了上來,有的把腰帶也解了下來,在手上晃悠著。我雖然已耳聞北京來的紅衛兵用皮帶頭抽人,但到底沒有感性認識,所以不怎麽怕。況且我本能地感到,這一承認就不得了,也許要像變成牛鬼蛇神的老師一樣去掃廁所,臭還其次,這臉怎見人?我隻好豁出去了。

    我一個人跟十幾張嘴辯論了好一會兒。紅衛兵裏幾個小頭兒悄悄嘀咕了幾句,就叫我單獨坐一邊去,暫緩處理。他們開始審問右邊的那一撮,問他們承認不承認自己是狗崽子。這些同學都“黑”得比我明白,便一個個低著頭老老實實承認了。我發現紅衛兵裏為首的竟是我的同桌,不勝驚訝。他是幹部予弟,但天生口齒不清,過去特別怕說話。尤其是上課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高高的個子像柳樹一樣東搖西擺,又像脆麻花似的扭來扭去。臉漲成豬肝色,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那模樣實在可憐。但那天他真像變了個人,雖然口齒還是不清,話卻非常流利,訓人時還帶著點得意的笑,比我以後見到的各種各樣訓人的人都富有幽默感。那時,我覺得革命真了不起,一夜之間叫人脫胎換骨。

    訓完了晦氣的一撮,紅衛兵又對處在中間地帶的那一撮發表演說,指出他們雖然都已加入了紅旗兵,但還要抓緊改造世界觀,向紅五類靠攏;因為職員屬於小資產階級,他們是革命的同盟軍,不過弄不好也會“不革命”乃至“反革命”的。那一撮人最多,我的那位八年同窗也在其中。他父親是一家商店的經理,初劃成份時被當作了職員。後來他辯清楚經理也算革命幹部,就很快升了一級。

    兩種人處理完畢,紅衛兵集中力量來對付我這“第四種人”。他們還是要我承認是狗崽子,說跟誰姓與跟誰的成份是兩碼事。紅旗兵也幫著紅衛兵來跟我辯論。當時我眼前晃來晃去隻是一張張陌生的熟臉,腦子裏隻想著堅持到底,不然就完了。事後,我回憶起來,紅旗兵要比紅衛兵還嚷得凶;過去跟我關係密切的、希望我幫助他們溫課的,比跟我關係一般的嚷得凶;這叫我好久想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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