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門診與魔鬼

第3章 她在半空中(3/5)

    當食堂裏為拍電視新粉的牆壁漸漸地出現斑跡,胡萍也一點點恢複了元氣。她慢慢地看出了邵韻蘭的致命弱點,她的性格根本不適宜出風頭、當先進。小胡桃事件,更證實了她的判斷,胡萍真樂得心癢難熬。先進就這麽好當?你去嚐嚐滋味吧。老書呆子教出來的洋娃娃,隻會照著書本,說些“理想”呀,“真誠”呀,“美”呀,“愛”呀,就像穿著高跟皮鞋翻山越嶺,還有不扭傷腳的?你知道一句話能叫人笑,一句話能叫人跳嗎?你知道人與人相處好比燒飯,水太少了要生,水太多了要爛嗎?你知道做人就跟挑擔一樣,架子好看的省力,架子難看的費勁嗎?你知道什麽時候該甩開臂膀,什麽時候該夾緊尾巴,什麽時候該笑,什麽時候該哭,什麽時候該強硬,什麽時候該軟弱嗎?你都不知道。你隻知道高興起來跟賈寶玉一樣傻笑,不高興了像林妹妹似地發悶。你隻知道談得投機的,像跟包蕙芳,嘰嘰咕咕,沒完沒了,不投機的,哪怕是招娣師傅,也有鹽沒糖,心不搭肝。快活了,整個世界一片光明,難過了,滿眼睛裏是陰天。十個手指有長短,你盡可有你的小姐脾氣,但誰叫你出來爭先進?連個順水人情也不會做,還想到江河湖海裏去賽龍船?

    韻蘭回廠的第二天晚上,胡萍從自由市場上買了兩斤真正的無核蜜橘,拎到招娣師傅家,隻說是家鄉有人帶來的,請招娣師傅嚐個鮮。招娣師傅說:“你這麽想著我老太婆,叫我怎麽過意得去。”胡萍說:“招娣師傅你怎麽啦?您平時照顧我們的地方,數都數不過來。”說著說著,扯到了小胡桃的事,胡萍說:“聽說上麵已經在查是誰放的風。現在領導就喜歡大驚小怪,這樣倒叫韻蘭更難做人。韻蘭原本不是會走上層路線的人,她跟蕙芳要好,是因為同學。這回廠裏破天荒地幫她辦喜事,一半是蕙芳的麵子,一半還不是您招娣師傅出的大力。不過哪山有哪山的風景,人往高處走,到一定地步,誰不想往上攀一層。她不會,有人教。我看她的誌剛是個能人,要不也娶不到這麽個千金小姐,這點招娣師傅您比我清楚。世上誰不吃馬屁,所以拍拍馬屁也是正常的,就是不該過河拆橋。按道理說,她帶回來十斤八斤小胡桃,分個一半給您也不嫌多。您是他們的大媒人、大功臣、大恩人,至少是個大忙人。不要說飲水思源,沒你介紹這門親事,她也不會到電視裏去露臉,到杭州去兜風;就說婚事新辦,沒你招娣師傅給她保駕,那些風言風語早就叫她嗆死了。黨支部管不了幾百張嘴,倒是您招娣師傅能叫那些七嘴八舌不敢瞎咋呼。那天端茶搬凳,我看您比自己的女兒出嫁還忙碌。您的那些好處,我們旁邊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當事人怎會不知道。我看韻蘭也不是存心冷您師傅,主要是人多東西少分不過來。我們年輕的畢竟不懂事,我常常得罪了人自己還稀裏糊塗。招娣師傅您也不是計較這點東西,就怪她不懂道理,您是師傅,有責任教育她,提醒她!不過現在她是市裏典型,隻能說好不能說壞,到時候領導說您心眼太小,打擊先進,又何苦呢……”嘀嘀咕咕說了半宵,說得招娣師傅九裏霧中茅塞頓開。

    在招娣師傅那裏安了個地雷,胡萍又去物色一條導火索——李跟兄。李跟兄屬兔,個兒卻長得像匹河馬,比韻蘭足足大四歲。據說屬什麽不像什麽的人有福氣,但她從懂事那天起,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她是來錯了,是個多餘的、不受歡迎的人。她的父母在重男輕女方麵有很強的原則性,卻缺乏選擇胎兒性別的科學知識,於是在生了頭胎寶貝兒子的一年以後,誤生了她這個丫頭。取名跟兄,一語雙關,既說明了她匆匆跟著兄長而來,是個搭賣品的事實,又希望這以後能再跟來兩個兄弟。天遂人願,接連兩年,她父母又得了兩個兒子。她出色地完成了“跟兄”的使命,想不到她父母以怨報德。三個小子一個丫頭,少不得要為她做件把新衣,她父母覺得是大大的賠錢,就要她在家務勞動中加倍補回來。不管哪個孩子的過失,反正她逃不了挨一頓打。打多了,她也懶得哭叫、申辯,咬著牙不吭聲,父母說她是賤骨頭,就狠命地打。拳足交加,反把她身上的肌肉越捶越結實,個兒也比她的兄弟要長得高。而且哥哥正趕上六八屆高中,兩個弟弟,六八、六九屆初中,都趕上“一片紅”,沒資格麵向工礦,唯有她六七屆初中,穩穩地坐享其成,差點把雙親活活地氣死。女兒大了,如果出落得鮮花一般,招人憐愛,父母眼看可以找個乘龍快婿,或許能招些財物進門,說不定會慢慢改變心腸,改善她的境遇。誰知她越長越見粗野,一派男風,走起路來一搖一擺,開出口來哇喇哇喇,沒一點少女的嫵媚和嬌羞之態,照她父親的評價,隻有日本相撲隊的大力士才會看上她。因此,她父母在她藝徒滿師、虛歲廿二那年,就替她物色婆家。隻求誰家有房子,趁早把那敗家克兄的賤貨塞出去。從那時起足足塞了九年,還是沒有塞掉。她父母灰心了,由她自己的便。她倒找了個對象,可惜沒有房子。照她家的住房條件,她又夠不上登記分配結婚房子。隻有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都在家裏結了婚,她才能獲得受照顧的權利,看來至少還得等三年。她的對象已經在心猿意馬了,為此他們最近幾個月的見麵,差不多都以激烈的爭吵而告終。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生長,要麽像苔蘚一般柔,要麽像仙人掌一般硬,她是硬的。她有的是力氣,幹活、吵架,都不肯讓人,前者的好處恰被後者的惡行抵消。幹活時有人想到她,評獎時

    沒人提起她,於是她覺得從家庭到單位,社會處處對她不公平。她對春風得意者便有一種天然的敵意。上帝分配給每個人的空氣與陽光原應該是均等的,都是那些擠在上風頭的人多占了一份,才叫她感到窒息與寒冷。邵韻蘭在電視攝像機前盡情歌唱,她就拎著包下班往廠外一蹶,不到食堂去看熱鬧。這公平嗎?一個廿七歲,好壞有十二平方可以結婚,還大捧特捧;一個三十一歲,連個房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卻無人問津。她可以當標兵,我應該是標兵的平方;她算“五講四美”,我起碼要算“十講八美”。

    她的話從來是放大的,人們也習慣縮小了聽,不當一回事。唯有胡萍慧眼識英雄,看出了她潛在的能量,決定在適當機會加以利用。

    這天下班,胡萍找李跟兄同行,一路閑聊說:“燙衣工人手不夠,看來又要調你去頂了。”

    燙衣是小組裏最累的活,通常都由男同誌幹。尤其大熱天,累且不說,一熨鬥燙下去,一股酸溜溜的熱氣直衝鼻腔,不習慣的人,立刻要惡心。高溫季節,燙衣工的病假也就多,實在不行的時候,便抓五大三粗的李跟兄去頂卯,這也是慣例。

    “我不去,小組裏人多的是,為什麽偏要我去?”每到這種時候,李跟兄也照例要發幾句牢騷。

    “喲,”胡萍說,“我好心好意先關照你一句,你倒鉗起我來了,你這人真沒良心。”

    “我怎麽鉗你啦?”

    “我才當了一年先進,又不是我自己想當,你們硬逼我上山。統共五元錢先進獎金,我買了六元錢的糖在小組裏請客,你還有什麽饒我不得?”

    “我真的不是要鉗你,真的!”

    “那你說除了我還有誰,先進就我一個。”

    “還有邵韻蘭。你這先進算什麽,屁個好處。人家到杭州剛享了福回來,還不該為四化多作點貢獻?”

    “喔,你要鉗她?算了。她會去,我‘胡’字倒過來寫。”

    “你是說上麵有人保她?哼!”

    “我不是這意思,明擺著她去也幹不了。”

    “她是標兵嘛。標兵能當,活就不能幹?”

    “算了,你跟她無冤無仇,要你這樣起勁地去鉗她幹啥?”

    “我不管,反正我不去,她去不去隨便。”

    “她不會去的。你不知道?她還有張王牌——懷孕了。”

    “懷孕有什麽稀奇?是女的結婚以後都會懷孕。懷孕就不做事了,幹脆不要來上班。”

    “火氣怎麽這麽大,你到底對她有什麽意見?”

    “看見她死樣怪氣的臉就惡心,白雪公主!”

    “你這個人呀,就是嘴不好。這話跟我說沒什麽,叫別人聽見了還以為你在妒忌她。明天組長叫你去,你就爽爽快快地去,再怎麽說還是要你去,你還是不說的好。”

    “不,她不去,我就不去!”

    第二天上班前,組長果然到更衣室來找李跟兄。李跟兄以少有的激烈態度聲明,她決不去頂燙衣工。組長覺得事有蹊蹺,就將她禮請到車間辦公室裏去談心。一小時以後,兩人黑著臉一前一後回到小組裏。組長來到韻蘭的工作台邊。妊娠反應有輕有重,有的不過想吃點話梅之類的東西,有的一天要吐好多次,胃裏的食物吐幹淨了,還要吐苦膽水。韻蘭是屬於反應厲害的,頭昏眼花,從肩胛到腿彎,一條筋像抽緊似地痛。醫生要她住院吊鹽水,她怕被人說先進小病大養,硬熬著來上班。手臂動一動就要暗暗咬咬牙,活做得很慢,看上去有點像在磨洋工。組長耐著性子在旁邊看了一會,開口說:“韻蘭,今天你到燙衣工那邊去幫幫忙,好不好?”

    韻蘭咋聽沒理解,及至理解了又覺得不勝驚訝。抬頭一看組長的臉色,陰沉沉的,就像欠了她什麽似的,不禁一股怨憤之氣從丹田升起,經過回腸九轉,穿幽門,過賁門,進食道,衝喉頭,帶出一口又苦又酸的汁液,差點噴到組長的臉上。她連忙低頭,將苦水咽下,一時張不開口。

    組長見她不理不睬,頓時火冒天靈蓋。自她掌權以來,還沒有受到過部下如此的怠慢,她不由得將剛才對李跟兄的惱火,一古腦兒全部劃到韻蘭的賬上。難怪別人要鉗牢你,你自己的尾巴也翹得可以當旗杆了。但組長畢竟工作經驗豐富,話裏加了份量,臉上卻露出了輕鬆的笑容:“先去試一天怎麽樣?我們要注意影響。”

    “我是病假……”韻蘭終於能開口了。

    韻蘭啊,如果你稍稍了解一點組長的光榮曆史,你就不敢說這句話,你就不好意思生氣。組長生過三個孩子,每次都腆著肚子一直幹到臨盆前,有一個孩子還差點在車間裏流產。她從未要求過什麽照顧,你怎麽有權利向她討價還價呢?組長這一輩子別說是上電視機,就說買電視,還是最近一年的事;別說到杭州,就是火車也從未乘過一回。你得到的榮譽是她的幾倍、幾十倍,你的拚命精神難道不該是她的幾倍、幾十倍嗎?

    組長看到李跟兄不時往這邊瞧,考慮到影響,她吞下千言萬語,強作笑顏走開,自己去頂了一天燙衣工。

    下班時,胡萍對李跟兄說:“你何苦呢,害得老太婆腰酸背痛。明天還是你去吧,不然她要恨死你了。”

    次日,胡萍在醫務室門口遇見韻蘭,關切地說:“你怎麽啦?好些沒有?身體要緊,不要硬撐,吃不消就病假兩天。聽說組長要你去頂燙衣工,真虧她想得出。這個老太婆,自己像頭牛,以為別人都是牛。懷孕期最要當心,你可不要為了爭麵子拚壞了身子。

    邵韻蘭感激地點點頭,由此以為輿論是同情她的。

    其實輿論一天甚於一天地對她不利,差不多都在背後指責她驕傲。“驕傲”是個上得了台麵的罪名,因此,在今天它可以容納“勢利”、“背叛”、“盛氣淩人”、“忘恩負義”、“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等等可以意會不便點穿的惡行。背上“驕傲”的罪名,就像得了麻風,遭到人們的唾棄。其實,在我們偉大、謙虛的民族裏,真正的驕傲,實在是鳳毛麟角,稀奇得很。有些人

    當了官,獨斷專行,一聽到不同意見就跳得三丈高,看上去好像驕傲得很,骨子裏往往是怕屬下看破他的無能,使他指揮棒失靈。這種人到上級麵前,就唯唯諾諾到好像沒有腦袋的地步。像邵韻蘭之流,哪裏有資格瞧不起別人,她其實不過是粗心。但是,跟普通人一樣在平地上走路粗心關係還不大,離開了他們,升高百尺,粗心往往是致命的,切戒,切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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