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門診與魔鬼

第3章 她在半空中(2/5)

    轉眼到了舉行婚禮的日子。廠休,團支部通知全體團員及爭取進步的青年到廠來過團日。平日兼作會場的食堂布置得煥然一新。逢年過節在廠門口彩牌樓上懸掛的四隻大紅宮燈,破例光臨廊下。飯桌拚成“冂”形,上麵都鋪了雪白的台布。作主席台的那一邊,桌中央放一隻漂亮的玻璃花瓶,瓶裏插滿了鮮豔的塑料花,這是團支部集體送的禮物,婚禮後還要隨車送到新房去。桌上放著一盆盆糖。糖是韻蘭他們買的,總數五斤,宋強算過,差不多抵了花與花瓶的錢,也不能算鋪張浪費。雖然事先有人嘀咕被占了一天廠休,但這天人還是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團日活動多。誰也不願在這種事上掃人興,盡管有許多人平時跟韻蘭從來不打招呼。門口擺著副鑼鼓,敲得震耳欲聾。但服裝工的耳膜,都是久經噪音考驗的。他們照樣說笑,打鬧,把掛著的彩紙扯下一條來偷偷別在旁人的後領、下擺上,商量捉弄新郎新娘的辦法。也有的大聲說著悄悄話:嫁給這樣的人家,事情辦得這麽急,這麽草率,內中……嘿嘿,當然這是個別的。

    婚禮開始,黨、政、工、團都有代表致賀詞,黨的代表是宋強。韻蘭的父親也說了一番,還是“對女兒的行動極為讚賞”雲雲,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小夥子們都以磕頭般的虔敬把巴掌拍得山響,祈求自己能找到這麽個通情達理的好泰山。劉家大媽為了推辭發言差點鑽到桌麵下去,她兒子作了代表。這個以機敏有力的談吐吸引了韻蘭的心的大丈夫,在這樣的場麵上也顯得結結巴巴,多少打聽到一點韻蘭戀愛史的青年都感到失望。韻蘭沒有失望,反為自己更深地理解了丈夫的忠厚本性而快慰。正是這點快慰,為她日後的不幸留下了一顆種子。

    接著大家起哄要韻蘭唱歌。她唱了,嗓音發顫,畢竟有個教音樂的母親,她越唱越好,到最後一句簡直有些像唱片了,廠裏的人從此認識了一個歌唱家。婚禮結束。一輛黃河牌大卡車送新人們入洞房,新郎、新娘、邵家父母、劉家大媽,加上司機,正好擠滿駕駛室。一路上鑼鼓喧天,無限光彩。車到門口,招娣師傅忙著張羅,來的人太多,隻能分批進新房去參觀,其餘的人就在門口做市麵。周圍鄰居有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是招娣師傅提前退休了。

    韻蘭雖然從小嬌生慣養,但也懂得尊老盡孝。劉家姆媽討了個“王寶釧”進門,隻怕媳婦受苦。於是,婆媳倆在水龍頭前,免不了為洗衣盆、淘米籮、拖帚柄等發生些爭奪。老太太逢人就說,不聽到一聲“您是前世修來的好福氣”不肯罷休。

    韻蘭結婚兩個月後,“五講四美”活動在全國遍地開展了。宋強到公司開會,會上要“五講四美”的典型事例,他又靈機一動,把這件事作了匯報。強調兩點:一、女方不嫌窮,不講條件。二、組織支持,婚事新辦。與會者反響十分強烈。公司又把這件事報到局裏,局裏再報到市裏,市委一位書記在“五講四美”萬人動員大會的報告裏提及此事,電視台聞風而動,立刻趕到廠裏來拍電視新聞片。韻蘭平地裏成了“新聞人物”。她與誌剛在電視攝像機前又結了一次婚,這次婚禮比上一次更為隆重、熱鬧。拍電視在這廠裏是破天荒的,廠領導受寵若驚,特地把食堂重新粉刷了一遍,又派人把那亭子間也粉刷了一遍。韻蘭與許許多多的女孩子一樣,也曾做過當演員的夢。女性也許天生愛表演,但她卻從未夢見過做這樣的演員,表演自己。在強烈的弧光燈下,她覺得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也許“自己”比自己所能理解的更好,更美,更聰明,更能幹,更有發展前途。燈光的輻射熱像溫柔的小手撫摩著她的臉頰,她唱著婚禮上唱過的那支歌,唱得那麽一往情深,自覺可以與李穀一媲美。到後來看電視時,發現這一段原來沒有錄音,她感到不勝遺憾。

    她成了市裏有名的“五講四美”標兵,一些工廠、學校千方百計要請她去作報告。一遭生,二遭熟,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原來還有些口才。她當然不會忘記,誌剛為了替她起草發言稿苦熬通宵。她更愛自己的丈夫了。她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

    二、先進好比走鋼絲,切忌粗心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很難說清楚是怎麽發生的,從哪兒開的頭,就像人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一樣。然而必須拿出幾件事來說,否則親愛的讀者就要不滿意,誰叫你寫的呢?

    於是危機就有了開頭——四斤杭州小胡桃。

    五月底,韻蘭被優待到杭州屏風山去休養一星期,回來的時候,帶了四斤小胡桃。本來應該多帶些,一則,休養團打了招呼,大家都是“五講四美”標兵,回去時大包小包像跑采購似的影響不好;二則,她已有了身孕,反應很厲害,渾身無力,多也拿不了。回來那天正值廠休,她在水龍頭邊碰見了招娣師傅。招娣師傅滿心歡喜,沾著兩手肥皂泡就跟她聊起西湖來。韻蘭一肩挎著方包,一手拎著裝著四斤寶貨的尼龍網兜,身子盡想往一邊彎。招娣師傅終於發現愛徒的疲憊,就來搶著提網兜,順便問了一句:“買些什麽好吃的?”“小胡桃,帶得不多。”韻蘭隨口說。招娣師傅把韻蘭送進家門,正巧劉家大媽不在,她又陪著韻蘭聊了一陣。按理,韻蘭應該多少送兩斤給這師傅、貼鄰兼介紹人,可是這書香門第的獨養女兒,不免有點自說自話,再加上旅途勞頓和妊娠反應,腦子竟一點轉不過彎來。她一門心思隻想著小胡桃不多,明天帶到車間裏怕還分不過來。招娣師傅看她神不守舍的樣子,說說沒趣,想到泡在盆裏的衣服,就走了。

    招娣師傅一走,韻蘭支撐不住,看看時間尚早,就脫衣上了床,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入了夢鄉。待到開眼,屋內已撒滿一片柔和的燈光。婆婆和下班回來的丈夫正在桌邊吃飯,悄無聲息。盡管離開二三米遠,誌剛還是一眼就看到她醒了,擱下碗過來問她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吃飯?她搖搖頭,隻說還想再睡,又將手從被窩裏探出來,在丈夫的手背上輕輕地撫摩了一下,表示久別的思念。待她再一次醒來,已經深夜十一點。誌剛立刻端來一碗熬好的稠粥。在她喝粥時,誌剛高興地告訴她,他在廠裏的處境已大為改善。廠長有意思叫他出馬擔任組長。他不稀罕這個官,但從此可以不受“朝天釘”的窩囊氣了。剛才他到廠長家裏去了一次,正好把四斤小胡桃送了人情,這份人情富有意義。

    韻蘭聽到小胡桃出送,不免有些著急,但看到丈夫眉飛色舞的樣子,她也就高興了。她本沒有將這件事怎麽放在心上,不知道以後會發展到何等嚴重的地步。

    翌日清早,招娣師傅到水龍頭上洗菜,聽劉家大媽在向別的鄰居解釋,媳婦隻帶回來一點點小胡桃,都送了人,自己一顆也沒嚐。有兩個鄰居聽了向招娣師傅那邊歪歪嘴,招娣師傅像吞了條毛毛蟲似地難受。到了廠裏,見大家圍著韻蘭關切地問長問短;問到她帶些什麽東西回來,韻蘭就搬出休養團的規定來作擋箭牌。有人不相信,就來問招娣師傅,她肚裏再也藏不住了。生平她最恨兩種人,一是拍頭頭馬屁,二是忘恩負義瞧不起人,想不到韻蘭競兩者俱備,真是孫猴子得道——說變就變。這一大包小胡桃肯定都去孝敬了頭頭,沒福氣消受羊肉,也犯不著陪著沾一點臊氣,哼!人們聽了也都情不自禁“哼”了一聲。

    如果全車間一百多人,乃至全廠數百人能在同一時刻發出這一聲“哼”,那聲響定不亞於晴天霹靂,倒可以振聾發聵。可惜這樣的好事辦不到,就像一直在唱,全國每人每天節約一粒米,能夠作成多少宏偉的事業,其實無法辦到一樣。所以邵韻蘭還照舊懵懵懂懂地過著日子,以為一切太平無事。

    倘若人人都像邵韻蘭那麽糊塗,那人生就將變得淡而無味,悲天憫人的作家隻好失業。幸好人類中尚有許多精華,以他們智慧的硬顱,在同類身上敲打出點點火星,使整個人類的曆史像耿耿銀河一樣光華閃爍,蔚為壯觀,奧妙無窮。在邵韻蘭的身邊就有這樣一個精華。她叫胡萍,論年齡隻比韻蘭大幾個月,論社會經驗卻至少超出整整二十年。她的閱曆並不豐富、複雜,出校門進廠門,與韻蘭毫無兩樣,父母、兄姐、親屬、師長中也沒有出類拔萃、精明過人、叱吒風雲的角色。她是從哪裏得來這許多玲瓏乖巧、鑒貌辨色、多謀善算的本領,當是遺傳學、心理學、教育學乃至人才學的有趣課題,本文則不宜詳盡探討。不過尚需指明一點,即在新興的人才學問世之前,她已極清晰、極理智、極科學地作了自我設計。她知道自己雖然在做人的知識方麵無師自通,頗有造詣,在書本知識方麵卻根底太淺。將來攀門高親,當個部長的兒媳、教授的夫人,她不存此妄想。胸中墨水少,何必討人取笑。再說在我們這個國家裏,工人任怎樣也差不到哪裏去。這些年知識分子名氣

    響了,實利又得了多少?與其寄人籬下,還不如自立門庭。她要找個男人聽她的,但又不能太窩囊。要叫不窩囊的男人甘心聽命於女人的權威,隻有女的處處顯得更強。一個家庭最關鍵的是錢,誰錢多誰的氣就粗。“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她背不出這句名言,卻直覺地接受了其中的精髓。現在女的通常要找比自己大幾歲的男人,她不想反潮流。年紀大的工資一般相應也大,當然也不乏例外,由於十年裏成批成批地上山下鄉,如今為兄為姐工資差弟弟妹妹一截的也不在少數,但這些外轉內銷的處理商品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她要水漲船高,使自己的工資漲過比她年長幾歲的一般水準。她替自己訂了三年計劃,爭取連續三年當個廠級先進,第三年末做個組長,這樣優先漲工資就有了可靠的基礎。這實在算不上什麽野心,要達到也並不太難,然而她小心謹慎,步步為營,著實花費了一番心血。十二個月慘淡經營,到第一年底評選時,她的呼聲最高。組長登門來征求她的意見,在這緊要關頭,她突然決定退出競選,把“先進”的桂冠留給組長。她不是那種隻看見鼻尖前麵方寸之地的女人。組長在車間裏根基深,在廠部有靠山,由此在肚腸上打了個結,對她今後的發展沒有好處。她毅然決定將三年計劃推遲一年。第二年,她做得更加賣力,更加恰到好處。叫愛她的掏出心肝,叫忌她的鎖上嘴巴。到年底,她又受人交口讚譽,而組長卻陷入了四麵楚歌,於是,組長甘心情願地把“先進”捧給了對她忠心不渝的胡萍。禪讓到“先進”以後,胡萍便從容不迫、兢兢業業地向著組長的寶座挺進。誰知老天爺喜歡開玩笑,半路上殺出個邵韻蘭。照這樣轟轟烈烈,到年底邵韻蘭別說是廠級先進,就是公司先進、局先進,還不是老裁縫釘粒紐扣——十拿九穩。按眼下一般規矩,廠先進或許每年還稍有更動,一到名掛公司、局的紅榜,就跟當了官一樣,不犯奸,不貪財,是不會再下來的。“先進”又向來是點人頭、按部門分配的,他們組三十來人,曆年來隻有一個名額,不會因為照顧她胡萍而額外恩賜一個。韻蘭跟蕙芳、蕙芳跟宋強的關係她都摸底,胡萍差點兒要拚命了。

    麵子上她對韻蘭更加親密。小組裏,是她第一個發現韻蘭懷了孕,不顧自己還是個姑娘家,把聽來的種種科學與不科學的知識,悄悄地告訴韻蘭。心底裏她恨透了這個幸運兒,竟毫不費心地篡奪了自己苦心經營的成果。她把這種說不出的仇恨深深地掩埋起來,隻有夜深人靜,從殺人或被殺之類的惡夢中驚醒過來,才自己對著自己傾訴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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