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紅色經典)

第十一章(2/5)

    像是那些傷痛也同時醒來,一齊向她夾攻,她渾身痛得打著哆嗦!

    母親的每個手指甲底下還在往外淌血;乳房腫得緊邦邦的;胸脯被烙焦的皮肉,如同剝去一層皮;血把衣服都粘在身上,全身沒有一塊好肉了。

    母親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下,隻好側著身子靠在牆根上。她在敵人麵前沒掉過眼淚,沒叫過痛,那時她心裏隻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燒;可是現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感到莫大的傷心。母親哭泣起來,流出來的不是眼淚,而是血水啊!母親在想:秀子、德剛兩個孩子,跟著德鬆的父親跑出去,現在在哪裏呢?當時她堅決不走,抱著嫚子留下守著星梅。想不到冤家路窄,碰上王竹、王流子。在沙河時,她見嫚子是被玉子的奶奶王老太太帶著的,孩子一定哭著找媽啦!她又想到娟子和德強,想到薑永泉,他們還不知她怎麽樣的呀!落在仇人手裏,死不死活不活的,罪真難受啊!死了連孩子的麵也見不到!啊,媽死了孩子怎麽辦呢?!……她愈想愈傷心,全身痛得如同刀割,她抖瑟成一團!渴,她渴得用舌頭接掉下的淚水喝。這滋味又鹹又苦又澀又酸啊!

    啊!共產黨八路軍,抗戰革命!對她這個多子女的母親有什麽好處呢?她得到了什麽呢?她得到的是兒女離開她,使她做母親的替他們擔驚受怕,使她山上爬地裏滾,吃不盡的苦,受不盡的痛,以至落到這個地步。這,這都怨誰呢?

    母親想到這裏,突然害怕起來:

    “我是怎麽啦?我在埋怨誰?在埋怨共產黨八路軍嗎?!”她恐懼得忘記疼痛,身子急速地抖動著,“共產黨八路軍有什麽不好?他們做過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哥哥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不是共產黨給報的嗎?沒有共產黨八路軍,我拿什麽把孩子拉扯大?沒有共產黨八路軍,窮人怎能翻身,不再受財主的欺壓?這不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好處嗎?……”

    雨還在滴答滴答地下著,屋裏屋外一片漆黑,看不見一點亮光。唉!夏天的夜不長,為什麽老不見天亮啊!

    母親又想到丈夫:“他出去這麽多年,是死是活,恐怕永遠見不著他了!”母親又想到孩子:“他們現在都在哪兒?永泉、於團長,他們什麽時候才能打回來?革命什麽時候才能勝利?苦日子過到多會兒是個頭?唉!你們好好奔吧,別想著我這老婆子了!”

    母親掙紮著爬起來,站在鐵一般硬的牆邊,帶血跡的頭沉重地耷拉著。

    南山上傳來大雨後的洪水下山的巨聲。

    遠處傳來一聲雞鳴。

    母親驀地抬起頭,星梅、蘭子、老德順一個個在她昏黑的眼前滑過。她閉緊嘴,嘴唇兩旁的皺紋,更加深地顯現出來。她立時覺得自己很懦弱,很膽怯,她心裏生氣地怨恨自己。

    “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她的理智在說。若是沒有共產黨八路軍,中國早亡了。他們不都是從老百姓裏來的嗎!若是誰都怕死,都不出來幹,哪還有什麽共產黨八路軍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來殺你;能等死嗎?不,不能。永泉說,蘇聯革命成功了,窮人過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拚死拚活得來的呀!我一個老婆子死了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後代有好日子過,孩子們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長。“拚上這把老骨頭,還怕什麽!兒子、閨女,他們跟著共產黨,跟著永泉。共產黨會教養他們,永泉會照顧幾個小的。好,痛就痛,死就死,殺就殺吧!鐵功為了護工廠搭上一條命,我再為它豁上一顆頭!兵工廠,這是我們殺鬼子的本錢啊!”

    母親覺得疼痛減輕了好些,心裏也豁亮了許多,她大口吸著從窗欞中擠進來的濕潤的晨風。她想道:

    “天快亮了!永泉、娟子、於團長、德強……就要回來了!”

    “誰?站住!”站崗的偽軍,發現有人,大聲喊道。

    一個瘦弱的女人,手裏提著籃子,慌忙走上來,乞求道:

    “好老總,你可憐可憐那個老人吧!她一天沒沾口米水了。放我進去,送給她點吃的……”

    那偽軍嘴裏的酒氣大蒜味直往她臉上撲。起初他不肯,但一見白花花的大洋,就答應了。

    母親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人推她,睜開紅腫的眼睛一看,認出是杏莉母親。她早滿麵淚下,小心地給母親擦著傷,抽泣著說:

    “哎呀,大嫂啊!他們好狠心哪!看打成這樣……大嫂,你,你怎麽受得住……”

    母親見她傷心得厲害,倒不覺得自己可憐,反安慰她說:

    “沒什麽,好妹子!我還受得住。”又關心地問:“杏莉她爹怎麽樣了?”

    她一聽,哭得更厲害了,支岔開說:

    “他,他沒關係。大嫂,你快吃點東西啊!”

    母親吃不下那油餅和炒雞蛋,隻喝了幾口稀米湯。杏莉母親忙著喂母親吃,心裏稍寬慰些,眼淚還在撲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發出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山上山下綠油油的。草葉和樹枝上,掛滿顆顆的水珠兒,被陽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銀珠,閃閃發光。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豔麗,嬌嫩得像剛發育成熟的少女的臉蛋。麥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鋤耘的時候,可是田裏一個莊稼人也沒有,到處放滿了日本人的馬匹。那些畜生的性情同它們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陣吃一陣,這裏咬幾口,那裏啃幾塊,盡興地撒著歡。麥子、青苗被它們踩成了泥漿。

    母親被王竹、王流子領的一群敵人,押解著向北山上走去。她走不動,被兩個敵人攙架著。母親看到人們的一年血汗被糟蹋光了,真比自己身上的傷口還感痛苦。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走到山脊上,母親停下來。她那微駝的腰軀直起來,頭稍稍昂著,微風輕輕掠起她的幾縷灰蒼的亂發。她巡視著一望無垠、美麗富饒的河山,這時候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親切。花兒像女孩子似的朝她微笑;萬物都在向她招手、點頭。啊!人活著,活著多麽好哇!多好的故土啊!母親心裏充滿了熱愛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可身後——死亡在跟著她!

    母親看著看著,視線被淚水擋住,她趕忙低下頭用力把淚水忍回去,咬著牙,緊閉著嘴,向前緊走。她知道山上埋有地雷,想趕快碰上它,同敵人一塊被炸死……

    王竹叫停下來,喝問道:

    “你他媽的老是走不行!快說,埋在哪裏?”

    母親似乎沒有聽到,隻是滿懷激動地望著山上的景致。王流子搶上就是一耳刮子,罵道:

    “老東西,叫你看風景來啦!快說埋在哪?”

    母親眯縫著青腫的眼睛,呆癡而輕蔑地瞅著王流子。這目光是那樣逼人,致使王流子恐怖地向後退去。不料,後麵是個坑,王流子撲通一聲,摔了個仰臉朝天。鬼子們哄笑起來。

    母親抱著踏地雷的決心,大步向前走去。走到山溝旁,她心裏猛一動……突然,天崩地裂,一聲巨大的轟響,震撼了山穀。

    母親回頭一看,幾個在溝邊亂刨的敵人,被地雷炸倒了。一個炸斷腿的鬼子,嘰裏咕嚕地往山下滾去。

    一絲驕傲的微笑,出現在母親的嘴角上。她大喊道:

    “好!炸得好!炸得好!你們挖吧,滿山都是地雷!炸死你們這些強盜!”她掙脫敵人的手,奮力向山溝裏跳去!

    天地急轉,眼睛一黑,她、她什麽也不知道了……

    王柬芝怒衝衝地走回家來。淑花從炕上爬起,笑哈哈地迎著他。

    “我的天,到底回來啦!你要小心點,村裏人多眼雜呀!……啊,怎麽啦?生誰的氣?”

    王柬芝擺脫她的胳膊,沒好氣地說:

    “別鬧啦!正經事都煩死人,你還來打擾!”

    “怎麽,龐文給你氣受了?”

    “唉!”王柬芝長籲一聲,“他發了一會兒火,都是為那老家夥!她死也不說。到山上不但沒找到機器,相反挨上地雷,又被炸死好幾個人,她也差點跳溝死了……他媽的,真想不到她會這麽死心塌地!”

    “呀,那你打算怎麽辦呢?”淑花白著小眼睛,翻了翻幾乎看不到睫毛的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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