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紅色經典)

第十一章(1/5)

    第十一章

    閃電沒能撕碎濃重的烏雲,巨雷在低低的雲層中滾過之後,滂沱大雨就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雨,夏天的驟雨,嘩嘩地下著,像老天也在為人類的不幸而哭泣。夜,漆黑陰沉的夜,好像隻有它才是世界的統治者。

    母親昏昏沉沉,被雨點衝擊洋鐵屋頂的鏗鏘聲驚醒。啊!她的頭不是被鍘下來了嗎?!怎麽還活著呢?!這在什麽地方?家裏炕上?不是,身下麵冰涼冰涼的;家裏地下?不是,這地是洋灰的,自家的是土的;她用力睜開眼睛,怎麽沒有燈光?孩子們都睡了?不是……啊!這是王唯一家的房子,她怎麽來的呢?想了想,她明白了:不是自己的頭掉下來,而是星梅的!從此,活著的人中再沒有這個好姑娘了!

    母親哭了,疼痛悲愴地哭了。

    “老家夥,哭什麽!媽的,再哭老子揍死你!”門外傳來惡毒的罵聲。

    啊!她是被人家押起來了。她這才感到渾身一陣劇痛,一點動彈不得。身上還被綁著呀!

    不一會兒,門開了。兩個偽軍把母親架出去。雨點打在臉上,她才感到口幹得如火燒,就用力張開嘴,想接點雨水喝。她被帶進大廳後,嘴唇還舐著臉上流下的雨水。

    “哩,渴啦?來杯茶。”王竹假惺惺地招呼,“快把繩子解開。請坐吧!”

    母親身上的繩子雖被解脫,可是由於捆得太久和勒得骨肉已麻木,並沒感到輕鬆。她被拉到椅子上坐下。剛進屋被強烈的燈光刺得眼睛睜不開,頭有些昏眩。過了一會兒,她才看清屋裏的情景。

    這原是王唯一的正客廳,現在做了偽軍的中隊部。屋內全是雪白的洋灰牆壁,陳設著朱漆的桌椅板凳,在煜明慘白的汽燈光下,顯得格外空曠而陰森。

    母親環視完屋裏的一切,才看到王竹端著一杯茶捧到她跟前。她渴得嗓子要冒煙,多麽想痛飲下去啊!但她一見王竹那個神氣,想到沙河那一幕,憤恨立刻壓下生理的需要。她兩眼怒視著王竹的臉。王竹不由得後退半步,強作鎮靜地說:

    “喝呀。”

    母親忽地站起來,掄起胳臂照王竹臉上狠狠一巴掌。

    王竹被打得閃個踉蹌,茶杯砰一聲落地粉碎了。他猙獰地扭歪嘴臉,用力吞下一口氣,壓製著火氣喝道:

    “媽的,不識好歹。一句話,機器埋在什麽地方?快說出來!”

    母親大口啐他一臉唾沫,狠罵道:

    “機器?你別做夢!殺人滅種的狗崽子,你等著吧,我骨頭爛了也難告訴你一個字!”

    王竹羞惱交加,再也按不住心火,大喊道:

    “來呀!他媽的,給她點厲害嚐嚐!”

    立時衝進五六個偽軍,手拿老虎凳、繩子、杠子、磚頭、皮鞭、鋼針、熊熊的炭火盆、烙鐵等刑具。轉眼間,這堂堂的大客廳,就變成一個齊備的刑事房。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母親立刻被按在老虎凳上,全身被繩子縛住,王竹在她腿下墊上一塊磚,就喝問一句,得到的是怒罵;他又加一塊,得到的仍是怒罵;他再加一塊磚……

    母親的腿下一連墊進七塊磚頭。她的骨節咯吱咯吱地響,粗大的汗珠從臉上滾下來。她的怒罵聲漸漸小下去,最後死過去了。

    “說不說?”王竹見她醒過來,喝問道。

    “不知道!”堅硬的聲音。

    “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他媽的家裏是共產黨的老窩!”王竹發狂地嘶叫。

    “知道,我知道!就不告訴你!”母親非常驕傲。

    “來!再換一換。”王竹氣惱極了。

    母親的上衣被剝掉,被反綁著吊在梁頭上。

    王竹掄起皮鞭,狠狠地抽打母親。他手脖子累軟了,又換另一個人來打……血,順著母親的腳跟往下流,地上一會兒就堆了兩大攤!

    母親剛上來還罵著,後來又昏過去了。

    敵人用香火的煙把她熏醒過來。

    “怎麽樣,你還硬嗎?”王竹冷笑著。

    母親垂著頭,發髻已鬆開,蓬亂的蒼灰色的長發,耷拉在胸前。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說:

    “我說……”

    “早說早沒事了。放下來……”

    “我說,我說你們這些狗強盜的末日快到啦!你們鬼子爹快完蛋啦!你們這些殺人精,我有一口氣也饒不了你們……”

    “他媽的!再給她換換!”

    偽軍從熾烈的火盆裏,抽出紅紅的還爆著火星的烙鐵。母親緊緊閉上眼睛,隻覺得五官內髒全在破裂,一股肉焦的油煙衝上來,一會兒渾身麻木,世界上沒有她的存在了。她心裏是多麽希望這樣永遠地死去啊!

    但她又被冷水澆活了。母親已經沒有力量來罵敵人,隻是咬著已經咬破的嘴唇,抽動著唇邊的深細皺紋,一聲不響。

    王竹的審問,又得到一口帶血的濃痰吐在臉上。他像失性的瘋狗,施用了最毒辣的手段——把兩根四寸長的大鋼針,狠毒地從母親的奶頭插進乳房裏。

    母親不由得慘叫一聲……

    看她又活轉來,敵人又把鋼針從她指甲底下刺進去,十個指頭都插滿了。

    啊!真不是人能忍受的刑罰啊!

    俗話說,乳房是女人的生命根,十個指頭根根連著心。誰不會為手指上插進個小刺而痛苦呢?!

    巨大的慘痛啊!

    劊子手們不擇任何手段,一直折騰母親到半夜,使她死去五六次。但他們所得到的卻是怒罵、唾沫和“不知道”!

    最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身強力壯的王竹也疲倦了,他喪氣地說:

    “真不知這老婆子得了共產黨的什麽寶貝,這樣頑固!把她押回去!”

    就在母親受刑的同時,隔著幾道牆,王柬芝同他的剛從城裏來的情婦淑花,正躺在炕上抽大煙。

    王柬芝白天從沙河裏回來洗去臉上的鼻血,立刻會見了這位美人兒。兩個人真是見血的蒼蠅,粘在一塊,嬉鬧了一天。

    那淑花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本來她那小方臉上的鼻子眼睛長得還端莊,可是恐怕是吃得太好了些的緣故,她的身體過早地和年齡不相稱地發胖起來,使狹窄的臉麵和豐滿的身體顯得很不相稱,變得醜陋難看了。

    淑花躺在紅花鵝絨炕毯上,高高的胸脯戴著一個水紅色的乳罩,一件紫色小褲衩,緊緊繃在她那肥腴的紙一樣白的屁股上。她像一隻白色的大鵝一樣,躬著腿躺著,起勁地抽著鴉片。

    王柬芝緊靠在她身旁,身上僅穿著短褲,一隻毛茸茸的長腿搭在她的大腿上。

    淑花用在煙台跟著妓女和日本軍官太太所學來的技能,吸足一口煙,噘噘雞腚眼似的小圓嘴,向空中一吹,就出現一個團團轉的煙圈圈。王柬芝對準煙圈吹一口氣,一條煙絲從圈裏鑽出去。淑花吃吃地笑著丟掉煙,爬到王柬芝身上,摟著他的脖子,在他嘴上咂地親了一下,嬌滴滴地叫道:

    “嘻嘻嘻!我的小天,你真行!”

    王柬芝樂得嗬嗬大笑。

    突然,隔院傳來一聲令人寒心的慘叫。淑花嚇得從王柬芝身上滾下來,打著哆嗦,驚怖地說:

    “我的天哪!嚇死人啦!”

    王柬芝卻笑嘿嘿地把她摟在懷裏,說:

    “什麽,聽著這聲音,你應該高興才對呀!”

    “哎喲!你們抓個老太婆折騰什麽呀!有本事去找八路軍哪。”

    “八路軍,哼!”王柬芝凶狠地抽搐著臉上的肌肉,“她比十個八路軍還值錢!老太婆,哼!共產黨!”

    “你看你,一提起共產黨、八路軍就變得像要吃人似的,你好凶啊!”

    王柬芝冷冷一笑,陰狠地說:

    “我恨共產黨!我恨這些死心塌地跟著共產黨走的窮棒子,沒有他們搗亂,日軍一來,我們早跟著汪總裁在外麵享天福了。”

    隔院又傳來審問和用刑聲……他們聽了一會兒,王柬芝推開淑花,邊穿衣服邊氣恨地說:

    “這老家夥!白天沒嚇壞她,這會兒還這麽硬!看樣子打死她也不會說;明天逼她帶人去找!”他跳下炕,鑽進黑暗裏。

    雨小些,還是淅淅瀝瀝地下著。

    經過長時間的昏迷,母親漸漸蘇醒過來。她勉強睜開發腫的眼睛,一看,還是這間陰暗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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