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品茗

第1章 任平生(2/2)

    我和芸在醫務室結識,那一次我的右腿中了槍。一九四二年,日寇已經眼見著疲弊,但仍不死心,在各地為禍作亂。從莽村撤退的時候,我負責掩護任務,不慎被一未死透的鬼子擊中了大腿,躺進了醫務室的床。我被芸照顧了三天,如沐春風,如逢喜雨。我想到金祥銘從前同我講的《浮生六記》,我想興許我也遇到了我的“芸”。槍傷終於是落下病根,半年的時間腿腳也不複從前。我慢慢退出了前線,倚仗在南京的基礎幹起了文職工作,金祥銘已犧牲五年,對我的影響卻不曾減小,常常暗暗助我。退居後方,雖難以手刃日寇,但也得以休養生息,多了與芸接觸的機會。

    一九四四年,我和芸的孩子降臨世間,仍值戰亂,孩子的生存成了大問題。我取名叫平安,願他平安。日寇已盡是頹勢,歐洲戰場也傳捷報,勝利眼見著要實現。未曾想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三日,我們所在的根據地遭遇日軍臨死反撲,彼時我正帶著平安去見外婆。最終隻有一份遇襲電報傳了回來,我卻沒有等到部隊存活的消息,沒有等到芸的消息。我知道,此刻我的命中注定也不複存在了。嶽母沒能接受這個消息,未曾見到孫兒長大的模樣便駕鶴西去。現在,隻有我和平安相依為命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寇投降。芸,金祥銘,為這而犧牲的同誌,他們的願景終於實現。我拉著平安,淚流滿麵,一歲多的他還不懂什麽是家仇國恨。外敵雖已盡數消滅,而國內將必有一爭了。蔣介石倚仗美帝國主義,大有侵吞勝利果實之勢。他最終沒有成功,一九四九年,我隨部隊進入南京,回到了闊別已久之地,我又想起了金祥銘,想起我的生命如何與他相逢,如何被他影響。金祥銘,我人生的引路導師,我沒有機會與你一比高下,但願如今的狀況你能入眼。

    我帶著平安回到了鄉下,新中國已經建立,我已打算撫養平安長大。戰時的物資匱乏,五歲的平安相當瘦弱,在我的教導下識字念書,而我也被推薦擔任了教書先生,在百廢待興的時候,給這些尚且懵懂的孩子們傳授知識。平安常常問我找媽媽,而我卻永遠不能夠再找到芸了。我時常讀到江城子,讀到十年生死兩茫茫,讀到塵滿麵,鬢如霜。平安十分機敏,像芸一般靈動。那時我就覺得平安必然是有出息的。

    一九六零年,平安十六歲,死在了災荒。誰都沒有想到災荒持續了三年,我曾經安慰自己平安至少少吃了一年苦。平安從小體弱,終於是在饑荒的第二年去尋了他的母親。那年我又回到了在南京的年歲,食不果腹。平安在六月十一號夜裏發了高燒,等到我帶著藥趕回家裏,平安已經在炕上停止了呼吸。我抱著平安,走在灑滿鹽的土路上,葬在了屋後的山頭,芸、金祥銘都沒有安身處,平安終於有了,我可以在此地說說話。

    時間過得相當之快,就像過去的三十多年,我現在六十九歲了。改革開放了,我這年歲已經是舊時代的殘黨,往後是你們的時代。去年我還在村裏的小學教語文,馬上七十了,我還是退休了好。七十歲記性還不算太差,記得起過去五六十年,還能講給你聽。

    我看著眼前飛舞的白須,我想瘦弱的不是眼前的老人,是我貧瘠的精神。我詢問他的名字,想在一則小小的傳記上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他說他叫任平生,一蓑煙雨任平生。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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