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二十六回 歎流年皇帝強釋懷 巡內城提督布防務(1/5)

    眾人都用眼盯著顒璿,顒璿卻頗沉得氣,取茶飲了一口,這才接著道:“那老丈母一高興,不留神就放了個屁。這女婿受了誇獎,也就忘乎所以,伸指頭望空裏彈了彈,似模像樣側著耳朵‘聽’那屁聲,斬釘截鐵:‘嶽母大人,您這屁也是古銅的!’”

    他話音一落,眾人初時一怔,突然爆發一陣狂笑。老太後正合碗蓋,連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後指著顒璿捂著胸,咳得滿臉漲紅,隻不出話來,乾隆手舉酒杯正往唇邊送,一口笑出氣來吹得酒都濺出去,陳氏、汪氏、金佳氏、魏佳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滿殿宮女也都東倒西歪站不穩,隻和卓氏聽不大懂,跟著眾人訕笑而已,顒琪幾個阿哥也都笑不可遏,隻迫於乾隆嚴父在場,撐著不肯失態。

    “他這麽一,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還是顒璿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後身邊替她捶背,待稍平靜,又道,“老丈人在邊兒上吹胡子瞪眼,指著嗬斥:‘這都是什麽話?’

    “傻女婿這才想起來,指著堂房中間那幅畫‘我還沒呢,這是唐朝古畫!’

    “‘混賬!’

    “那女婿見丈人發了脾氣,擺手兒後退,:‘算了算了不了,跟您沒話!哦——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大家聽著,又複一陣一陣嘩笑,太後便命乾隆“賞他!”顒璿一邊領賞,一邊謝過,道:“兒子的笑話兒太俗,是打馮夢龍《古今笑府》裏頭編掇出來的,裏頭難免輕浮,皇阿瑪不見責兒子就歡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頭串館子吃茶,狐朋狗友們噱笑打諢出來的故事兒,聽見是讀書得來,不禁釋然,笑道:“馮夢龍不同於柳三變,柳是自喜風流,馮是懷才不遇退而著書勸世,我看過他的《警世通言》,雖然不少巷街俚言,大旨勸善懲惡,於世道人心無害的,你的笑話雖俗,老佛爺聽得歡喜,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萊子斑衣戲彩,娛親之樂的正經,不上‘輕浮’二字。”這麽著,滿殿裏人都放了心。太後知道乾隆尚未進膳,便命:“汪氏帶皇帝進內殿,侍候你主子進膳了,出來我們猜燈謎兒耍子。皇帝去吧,我還叫他們笑話兒等著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隨汪氏由東廊進入內偏殿。裏頭早已預備停當,十幾枝燭照得通明雪亮,殿房中間地下鋪著猩紅氈,放著方桌,四碟子菜擺在角上,碧綠漆青的醃黃瓜,糖拌紅菜椒絲、香菇豆瓣醬、珍珠豆芽兒,中間一個鑲花白玉攢盤,拚著丹鳳朝陽的花樣兒,蹄筋垛雲,野雞崽子揚州硝肉兌翅兒,菊花芯水蘿卜雕鳳,胡蘿卜“太陽”,玲瓏剔透,在燈下晶瑩閃爍豔色不可方物。乾隆接連幾吃的都是禦廚房大籠蒸的文火膳,一見這擺置便喜得眉開眼笑,一邊坐了矮幾上,道:“好!青紅皂白四維分明,好顏色,這麽好花樣兒,難為你怎麽做來?朕有點不忍下箸呢!”著,汪氏已端了熱菜,卻是清醬燒豆腐、爆青芹、薑絲茄餅、糖醋菜心,一色全素炒鍋即出,鮮香撲鼻而來。乾隆也不用酒,就著象眼饅頭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裏品嚼一口,連連誇獎:“這和外頭臣子辦差使一樣,你這麽經心,就是好的!這豆芽裏的筋都一根根抽了,要多少功夫?這茄餅也都不是凡品!”

    汪氏偏手站在一旁侍候,賠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聽二十四福晉了《石頭記》裏頭做茄子的法兒,那麽九蒸九曬又糟又醃的,弄出來都沒魂兒了,兌上蔥薑絲兒勾粉芡煎出來,就成了這樣兒。我那裏還收著一壇子,主子幾時想用,就給您做。”乾隆吃著,一笑道:“連《紅樓夢》裏的菜都搬出來了?”汪氏道:“聽人家《紅樓夢》不是好書,二十四福晉的是《石頭記》。”

    “《石頭記》就是《紅樓夢》裏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錄》、《風月寶鑒》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兒、汪主兒一樣,都是一個人。”汪氏笑道:“主子這一我才巴巴地明白了,那茄子菜譜原來是錢八十回子做的!這廚子可真算能耐!”乾隆聽她把“前八十回”聽成了人名兒,格地一笑,道:“這可真是你巴巴地‘明白’了,朕卻堪堪地糊塗了。”喝了一口粥,又問道,“這幾日朕沒進裏頭,聽見有什麽話沒有?黜退了王八恥一幹太監,你是怎樣想的?”

    汪氏偏著臉想了想,道:“太後和娘娘都主子忙,沒聽見別的什麽話。王八恥這幾個賊骨頭,平日裏狗仗人勢的,除了老佛爺、娘娘,他眼裏有誰?就是我這位分,叫他出去代買一點粉硝胭脂,打個頭麵首飾,要看他臉色,給他塞體己,還帶搭不理的。他走了,我隻有念阿彌陀佛的!”乾隆笑問道:“沒有翻你們牌子,該不會有怨言的吧?”汪氏紅了臉,低聲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這把子年紀,早就鑼歇鼓罷了。除了新進來的和卓貴主兒,哪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輕時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壇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著這話沒有言語:卜義揭出那拉氏的那些醜事,其實現在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如今要窮究,不但時日久遠難以核實,就算弄得彰明昭著,又怎好像外頭捕賊似的在宮中折騰?不弄清楚,隻是個於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許更大的難題出來,壓根沒法子擺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窮追不舍?唉……乾隆想到這裏一陣灰心,不禁一歎,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這話帶著禪味兒……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點驚異地望著乾隆,她還從來沒見過乾隆這樣兒神態,像感傷又像沉吟,像嘮叨又像念誦。這麽平常一句話,有什麽“禪味”的?怎麽一會兒時辰就變得憂鬱了?怔了移時,她笑道:“我是我們老了。萬歲爺您可不老!我們女人老得快嘛!”

    “是麽?”乾隆失聲一笑,看一眼汪氏,道,“你比朕著十六歲,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麽忌諱的?白發子白發宮嬪熙樂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經吃飽,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來道:“咱們前殿裏去吧。”

    汪氏答應一聲“是”,命丫頭們收拾碗具,“這幾件玉盌玉碗都登記過的,哪裏取的還放哪裏,把冊子號銷掉……”隨乾隆仍回格子殿來,隔門便聽和卓氏在給太後笑話兒:“……阿凡提當時路過這裏,聽見這討飯的和巴依在爭吵,許多的人都圍著看熱鬧,就擠進去對巴依:“巴依老爺,他路過您這裏,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錢,因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嗎?巴依老爺‘是的!’

    “‘我願意代替他還錢。’阿凡提,‘他沒有錢給您。’

    “巴依:‘可以!’

    “阿凡提從褡包裏取出錢袋子,搖了搖,袋子裏傳出了錢幣碰撞的叮當聲。阿凡提問:‘這是什麽?’

    “‘錢!’

    “‘這就對了。’阿凡提,‘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這錢的聲音也是錢的一部分,您聽到了錢的聲音,就是付了您的賬了,我的巴依老爺!”

    人們初時一怔,回過味來,立刻便是一片歡笑,有啐那巴依老爺貪財黑心的,有讚阿凡提機靈多智的,太後起初沒聽明白,皇後在旁細細解了,老人笑得手裏紙牌撒了一炕,道:“還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隻玉柄聚耀燈台取過賞了和卓氏!”因見乾隆進來,挪身下炕道:“廊下燈謎已經設齊了。這都是咱們自家製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賞,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罰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這裏,眾人畢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領賞,也認罰,總之逗得老佛爺樂子就好!”罷,攙太後出了格子殿,隻見玻璃窗外院子裏也喳著不少燈,井裏正中央是兩盤碩大無朋的二龍戲珠燈樣,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帶詩謎的燈都懸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著,走馬燈、龍宮吊兒、西瓜燈、宮燈、花樣雖不多,星星點點連綴起來也頗有情致。廊下地龍暖氣氤氳,又能看外頭的燈又不得受涼,乾隆不禁點頭,道:“秦媚媚還算能辦差,曉事。皇後不要猜了,你扶著老佛爺,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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