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九回 赴喪府和珅聞儷歌 召金殿錢灃蒙知遇(1/5)

    ……王廉出了傅府,心頭才輕鬆下來,他明白,傅恒已是到了彌留關頭,心裏若明若暗,把自己當成了哪個王公大臣,才娓娓陳自己的政見。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恒是三兩就去的人。倒黴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兒隻叫請安回旨,頓時解脫了他,想著還要去尹繼善府給兆惠、海蘭察傳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馬徑奔鮮花深處胡同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熱鬧得多。王廉久不來傳旨,已經幾乎認不出這地方兒了。一則是大雪,把尹家的門樓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則南側一帶大約哪家王公貴人興蓋府邸,海子都填平了,橫著白茫茫一片大空場,原來狹窄的一條弄巷一下子變得異常開闊,整條街都變了模樣。隻見沿府門南牆一溜都搭起了靈棚,一道牆全用白幔幛圍了起來,旁邊大轎轎、八人抬的綠呢暖轎、二人抬的竹絲軟轎排得密密麻麻拖出有半裏之遙,滿街都被人踩成了稀泥雪漿,家人們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號子從側門往裏抬“太平杠”,有的在牆外設“執事”,放引魂轎、擺椅轎,往執事架上插“曲律旗”,忙得團團轉,嘰裏哇啦的響器中響著深沉的倒頭鼓鑼悶響,官員出出進進裏夾著引喪執事人高聲報唱官名的聲音……甚是熱鬧淆亂。隻有八字牆外那杆四丈餘高纛旗也似的“嘟嚕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風獵獵抖動,幡上荷葉寶蓋、彩球、彩綢、流蘇、飄帶也在風中淒涼地飄舞,似在訴喪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紅塵一瞬風華不再。見到那塊豎立在府門頂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滿漢合璧藍底金字的匾額,王廉一下子變得躊躇了:我是給兆海二人傳旨的,給靈牌叩頭不叩頭?見了尹家人怎麽話撫慰?一頭闖進去傳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歡喜,對景兒時候就是事兒!錢,他倒是帶的有,還有傅家的賞銀,一則他舍不得送賻儀,二則太監給大臣送喪禮也沒這規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領,見尹府門政上老肖頭頭上纏著白布吭吭咳著出來,吩咐門上家人“還缺二十個斛食樓子[1]

    ,叫他們趕緊去買!”這是熟極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過一邊,如此這般明來意。

    “你進去瞧瞧吧。”老肖頭忙得有點不耐煩,指著門洞過庭東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兒是我兒子肖本山管著,他那裏名冊上有就是來了。這會子沒有坐客,來了又走了也沒準兒。”著又忙著指揮家人:“往靈棚裏送茶水!”

    王廉隻好自己進府,但見滿府裏都是官員,有的進靈堂有的打靈堂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話的,張著眼尋同年找故舊的,遞賻儀單子的,京裏六部的和外任官都有,偶爾也有麵熟的,叫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隻縮在人堆裏亂鑽。乍然間聽得兩聲梆響,瑜伽焰口唱起壓倒了滿府嗡嗡嚶嚶之聲。笙、管、笛、九音鑼、法鼓、懺鍾按節起樂,鐺、鍋、手鼓、引磬、木魚打著板點,齊奏《菩薩托》,梵音法鼓足壓塵囂,滿府立刻陷入極度的**、悲憫、沉渾的氣氛中,領唱的和尚頭戴毘盧帽、身披木棉袈裟,手舉佛尺半詠半唱:

    “蓮池海會,彌陀如來,觀音勢至坐蓮台,接引上金階。大誓弘開,普願離塵埃……”

    坐在儀門外靈棚裏的和尚們個個精神抖擻齊誦佛號,禮讚地藏王菩薩,歌聲響入雲霄:

    “楊枝淨水遍灑三千,性空八德利仞。餓鬼免鍾咽,罪除愆。火焰化紅蓮,南無清涼地菩薩摩訶薩!”

    “萬德圓融相好光,紫露碧霧鎮壇場。雨花動地空中墜,參禮毗盧大法王……”

    便見那上師接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圓明一點本非空,了證無為向上宗。咦!三世諸佛那一步,權留寶座吾即登!”

    ……正傻著眼看,王廉覺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嚇了一跳,回過頭卻見是海蘭察。海蘭察就是板著臉也帶三分喜相,覷了覷左近沒人留心,悄聲道:“瞧這群賊和尚,唱著焰口,烏溜骨碌碌一雙眼隻看女人!你他娘的下頭沒蛋,看女人不是望洋興歎!”王廉忙道:“這會子可不敢跟爺笑——萬歲爺在養心殿,叫我傳旨,您和兆軍門立即去進見!”

    海蘭察一怔,左顧右盼了一下,道:“方才見他和福康安、和珅話來著,這會子鑽哪了?”王廉道:“和珅在哪兒?他也叫進呢!”海蘭察用手向東一指,道:“那不是?正在和陰陽先兒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叫兆惠。”罷轉身去了。這邊王廉忙過來,果見和珅和個道士扯談,正得唾沫四濺: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時故者,醜日醜時出殃,你排得不錯。可你這殃榜寫得太粗了。一個幹一個地支各為殃的一個尺數。殃高幾丈幾尺?沒有寫出來。‘甲巳子午九,乙庚醜未八,丙辛寅申七,丁壬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數’——要推詳明白。鼠馬雞兔這四個屬相的回避寫對了,沒‘親丁不忌’,難道要孝子也回避靈棚兒?再……”他一邊,尹家管家的捧著一疊子紙單子,王廉看時,有的點神主要請的點主官,襄立官、左執事右執事名單,點主用的各項儀仗物事單子,冥府封車祭庫,番、尼、道、禪四棚經文箱……諸如此類花花綠綠的紙頭等著他過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熟悉北京紅白喜事排場,請了和珅來當“裏外通”,總攬喪事參讚的。但這時候兒再“不便打攪”也要打攪,因插口進來,將乾隆召見的話了。

    “這樣。”和珅將手頭一堆紙頭遞給管家,“你們不要慌張,騎馬到崇文門把劉全找來,叫他帶著長二奶奶來你府,統由長二奶奶主持,裏頭你女人,外頭劉全幫著你照料。我進宮去辦公事,請阿桂中堂點主,紀昀中堂為副。管取是又風光又體麵。待我下朝再過來幫著料理。”和珅這才擠出人堆,對王廉道:“走——”又高聲對管家道:“叫他們給我備馬——這裏和尚們——念《骷髏真言》——起念!”

    一聲“送和大人!”各靈棚斬衰期哀孝子男丁一齊出送叩頭。和珅忙得一頭熱汗,要熱毛巾揩一把臉笑著道:“元長公地下有靈準得謝我。照家裏人那麽弄,都是江南風俗兒,都要七顛八倒了。”話間馬已備好,和珅坦然受了眾人的禮,出門上騎打馬而去,府裏和尚們誦焰口聲音已從背後傳來:

    昨日荒郊去玩遊,忽睹一個大德骷髏。

    荊棘叢中草沒立,冷颼颼,

    風吹荷葉倒愁!

    骷髏!骷髏!

    你在涸水河邊臥灑清風,

    翠草為氈月作燈。冷清清,

    又無一個來往弟兄。

    骷髏!骷髏!

    你在路旁,這君子

    你是誰家一個先亡?

    雨打風吹似雪霜。

    痛肝腸,淚汪汪。

    骷髏!骷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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