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七回 邀恩幸舍粥濟窮民 賄貪臣和府拆爛汙(2/5)

    這番話立時化解了人們陰森暴戾一腔怨氣,順府衙役們不禁麵麵相覷。場上一片嗡嗡嚶嚶的議論稱羨聲:“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沒想到這麽恤貧憐窮的……”“誰當官的沒好人?衙門裏頭好修行!”“媽的,順府的人真是吃屎長大的,不懂人事兒!”……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萬代!”

    “公侯萬代我不敢當。”和珅異常冷靜,目光幽幽閃著,“隻是盡我的力各處應付周到就是了——我剛剛從萬歲爺那裏過來,要見你們郭太尊。勞煩你們傳稟一聲,請他過來話!”

    這一來,順府那群人頓時都亂了分寸,幾個人交頭接耳匆匆議論了幾句,就有個衙役飛也似去了。那個姓胡的猶豫了片刻,像一頭怕踩到機簧的野獸,遲遲疑疑踱過來,僵僵地打了個千兒,囁嚅道:“標下胡克安給和大人請安——方才是標下無禮,請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話都在理兒,可是話三樣,樣樣有別,貴衙門上下也忒不把我們當人——”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那和珅毫無架子,笑道,“下頭人話有什麽分寸?都計較起來還得了?不打不相識,你們郭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邊席棚子地下弄張杌子,叫弟兄們進去避雪,叫他們灶底下燒壺茶給沏上——去吧,都消消氣兒,一個北京城裏頭衙門對衙門,抬頭廝見的,一是要講理,二是要和氣,對不對?”見粥棚那邊大冒熱氣,知道開鍋了,便過去招呼:“叫開飯!今兒冷,就這三幾百人,管夠管飽,不夠再下米!”

    人們立刻一片歡聲鼓噪。那格舒辦事頗有章法,匆忙之中還約合了十幾個乞丐,就飯場裏打起蓮花落子,齊叫:

    我皇恤苦又憐貧,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儕生來命數苦,

    八字不齊造化鈍。

    或因家鄉遭水旱,

    或為病疾落老貧。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離鄉真可憫。

    真可憫,動龍心,

    饑施粥飯寒舍衣。

    猶如觀音甘露水,

    恩施萬方無漏遺……

    蓮花落子唱聲中夾著滿場唏唏的啜粥聲、孩子的叫鬧聲、母親的嗬斥聲,繽紛的雪中人們端著大碗來來往往,棚裏鑽出鑽進,景觀也頗奇特。和珅自覺料理停當,掇了一個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濕透了,換了一雙幹的,統著手看雪,又回思今兒一變幻不測光怪陸離的事兒,想到已蒙皇上青睞,即將大用,興奮得呼吸都有點氣促,轉念又想軍機處幾個人平素待自己不涼不熱,怎麽才能融洽無間起來?又怕年輕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裏暗處就有人使絆子設圈套兒跟自己過不去,又該怎麽處?……胡思亂想中,見遠處一乘四人抬暖轎蹣跚著過來,隻有五六個人跟著,料是順府尹來了。帶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找事的模樣,忙收攝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來了,叫人去玉皇廟不拘哪個飯店定幾個菜——不許過了五錢銀子——你替我迎一迎兒!”著站起身來,臉上掛起了笑。

    …………

    傍黑時分,和珅才回到家。這一高興真是從所未有,盡管渾身勞乏、褲腳袍擺子都濕透了,結了一層薄冰,走起路來都打晃兒,仍舊不想進院子,仍舊覺得還該做點什麽,把所有的精力全部耗盡。大約那幾杯玉壺春的作用,醺醺然眊目半餳望著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鬧一嗓子二黃,其時上雪已了許多。劉全指揮著家人到後頭馬廄清掃積雪回來,見他兀自站在門洞裏發呆,忙道:“老爺回府了——趕緊知會太太——爺,您怎麽獨個兒站風地裏,也不怕著涼!”幾個家人笑嗬嗬迎著跑上來,拍雪拂落泥一陣忙活,簇架著和珅直到二門,隻見裏院掃得幹幹淨淨,二太太長二姑、管家姨姨吳氏已帶著一群老婆子丫頭等在井裏,見他進來,長二姑打頭蹲了個萬福,道:“夥房裏的飯已經送過來,現成的冬至團子,四糙發極黃米粥,還有南邊莊子送來的起蕩魚,自己場裏給你特特趕製的飴糖。咱們自己窖裏新開的酒,爺暖暖和和吃幾杯,祛祛寒氣……”

    “太太呢?”和珅笑著聽了,一邊往上房走,一邊著,“太醫看過了沒有?這會子還睡著呢麽?”著便聽上房裏一個女人聲氣道:“老爺回來了……扶我起來坐坐……”和珅快步走進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吳姐兒進屋,把飯桌子抬這屋來吃飯,留一個丫頭侍候就是,人多了,出來進去的帶冷風兒,防著太太再感冒……”著進來到炕邊,雙手對搓著笑道:“外頭冷得緊。我都凍成冰棍兒,屋裏真暖和……”手伸到炭爐子上烤著,一邊覷著太太氣色,又道:“你別下來了,炕上頭擺桌子,你就歪著。喜歡的就吃一口;吃不動的就不吃,這麽著隨便些兒更好。”

    和珅的夫人馮氏,是大學士英廉的孫女,她剛坐月子滿月,月子裏又受了風,落得有個頭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懶。這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婦,一身醬色剪絨褂,極考究鑲著金錢百合花滾邊兒,頭上綰著一蓬鬆鬆的喜鵲髻兒,烏鴉鴉偏垂在肩上,這樣一身深色衣服,配著多少有點蒼白的麵孔,一雙玲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著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幅古色古香的仕女圖。見丈夫呆呆烤著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打量一眼身上,顰眉微笑道:“院裏話都聽見了。你外頭忙大事的人還這麽婆婆媽媽的,像個賈寶玉。”和珅一笑,想“你倒真像薛寶釵的脾氣,林妹妹的體態”。見吳氏和長二姑指揮兩個老婆子抬進飯來,便咳嗽一聲,問道:“哥兒呢?這會子還在睡?”

    “在奶媽子那屋裏呢!”長二姑接過話,一邊拾掇炕桌布菜,又扶著馮氏穩穩靠了大迎枕上。一邊笑,“今兒來了個算命瞎子。二十四爺家世子福晉也過來了,一處聽他算,哥兒生就的一世富貴,十八歲發跡,十九歲掌印。過了七十五歲有災,過河騎馬要當心——的到了七十五歲,吃東西也要留心。我們聽得笑得前仰後合。到那時候兒我們這群老妖精還不知在哪兒呢!”和珅聽二十四福晉世子夫人也來過,眼睛一亮,問道:“她來有什麽事?求二十四爺給哥兒起名兒的事辦了沒有?”

    馮氏原本有病,懶懶的,一家子都聚一處有有笑,頓時精神好了起來。道:“起了名兒了,叫豐紳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們笑,哥兒在一旁瞪著黑豆眼,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攛胳膊攛腿的也笑,笑著笑著就撒尿——真是個愛巴物兒!我封了三兩尺頭賞了那先生。不為他算得靈,難為逗得大家歡喜高興。”吳氏雖不是和珅親眷,但她也不是家中仆婦。當年和珅去涼州查案,病倒在三店鎮破廟,吳氏當時還是個丐婦,虧得她和女兒憐卿全力救護,和珅才撿了條命。和珅是知恩的人,這娘倆是他命中“貴人”,因此回京就帶上了她們,算是一門恩親,上下都稱“吳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樣圍桌吃飯,笑問和珅道:“老爺,二十四福晉帶了許多頭麵,還賞了兩千兩銀子。是給哥兒添喜,可也忒厚重的了,我們都心裏納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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