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驕大帥驕入崇文關 悍家奴悍拒返談店(2/5)
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蔡老板見李侍堯湊近了眼看題跋，忙打火燃燭過來，笑著解：“這是高江村（高士奇）老相國當年進京住的店。當時我爺爺夜來做夢，祖爺爺‘明兒有貴人來，心侍候’，我爺爺見高相爺雖穿得叫化子似的，精神氣兒裏帶著的貴重，管吃管喝不要錢住了三，高爺一高興，臨走寫了這幅字兒留下。不瞞爺，後來我爺和人紛爭鬧出人命下大獄，家裏人帶這字當憑據去見高相爺，康熙老佛爺聽高相一句話，免勾！可不是神佛有靈，我祖上的福祉不是？爺離京是潞河驛不假，那邊‘蔡記老店’也是我家的，當時我還在那邊，現今我兄弟掌著那邊門麵，您老人家跟前句打嘴的話，熊賜履老相國，張廷玉老相國，莊士恭、王文韶這些有名的狀元，前頭李又玠、李巨來、勒六爺這些製台，還有您，誰沒住過我們店呢？”
“這麽著，”李侍堯莞爾笑道，“你這店真占了龍虎地兒了！”蔡老板一眼見李侍堯的兩個跟班親兵進來，掇凳子沏茶命夥計“掌燈——這二位軍爺這邊桌子坐——”賠笑給李侍堯布菜，口不停道：“這是緣分，是咱們祖上有德占的墳頭冒青氣兒！爺先用一口筍片再吃酒，這幾個菜是的孝敬您老人家的——積德積福神佛自然佑護，那真是加減乘除一絲不爽！您瞧這崇文門外鬼市街，名字多不吉利呐，應試舉人老爺都不願住這，家家客棧都空著多半房，隻有我家返談店，一夜一錢二人爭著住，這塊辟邪，出進士出狀元！”著招呼，“給二位軍爺上菜，軍爺們不用酒，紅燜雞條子肉上滿海碗！”
“哎——來了，軍爺們請！”一個夥計腰圍水裙肩搭毛巾，在後院高聲答應著托一個條盤大步出來，雪白的饅頭兩海碗雞肉熱香四溢蹾放在桌子上，兩個戈什哈都喜得眉開眼笑，聽李侍堯聲“你們別拘束，隨便吃”，各自便伸箸淋淋漓漓夾肉送口。李侍堯隻一笑，轉臉又問蔡老板：“你既人都爭著住你的店，我怎麽瞧著這麽冷清的？”蔡老板看一眼風雨如晦的外間，笑道：“爺，您明鑒！我這店東院都住滿了的，都是公車舉人，雅人想事兒就愣和我們這些人不一樣兒。這個兒，還要結伴兒遊西山，爺別看這會子點燈，那是陰得重！平日晴，日頭還不落山，鬼市還不到上市時分呢！”
李侍堯一邊吃，有一搭沒一搭和蔡掌櫃的閑話，聽得外頭泥水腳步聲近來，知道是吳子回來了。他放下箸轉臉看，吳子已經進門，身後還跟著個瘦伶仃的年輕人，料是崇文門關上的，隻看了他一眼，問吳子道：“怎麽去這麽久，關上沒有人麽？”
“回製台話，”吳子凍得吸溜鼻子，哈腰賠笑道，“今兒下雨，眼見要過冬至，所以早早兒就封關了。標下跟留守的書辦了半日，他們才去叫了管關的劉三爺來。三爺，您當麵回我們爺的話！”李侍堯這才認真打量這位“三爺”，幹筋繃瘦的矮個子，橄欖腦袋兩頭尖，禿得發亮，鷹鉤鼻子掃帚眉配著一臉麻子，兩隻椒豆眼不住眨巴閃爍，穿一身醬色市布夾袍，腰束得細細的，哈腰立著，腳下一擰一動，一望可知是個潑皮。這樣的東西，也配在自己跟前亮“三爺”，李侍堯一咧嘴幾乎要笑出來。因問道：“你是關上總監劉三爺？”
那叫“劉三爺”的也在偷偷打量李侍堯。這位名震下的總督他還是第一次見，沒想到也是個不足五尺高的精瘦漢子，年紀在五十四五之間，疙瘩眉毛黑豆眼，鬢邊還有二寸來長一塊刀疤。一般的鷹鉤鼻子，一般的滿臉麻子，穿一身寶藍寧綢夾袍套著醬色羊皮披風毛坎肩蹺足坐著，一條腿抖一隻腳擰擺，仿佛渾身機簧消息兒一按就動的個角色，一條又黑又粗的辮子六合一統帽兒壓著拖到腦後，幾乎搭到地麵，不用問是假辮子。他嘴一咧幾乎也要笑，心“換換衣服咱倆半斤八兩”，口中卻笑道：“這是爺取笑，折煞了的草料！”著極漂亮地打個千兒下去，“的劉全給製台爺請安！劉全——京城裏守號人都叫我劉三禿子！”
“哦，劉全——是《劉全進瓜》戲上那個名字？”
“回爺的話，是！戲裏劉全是忠臣孝子，的也是！”
“好！”李侍堯笑道，“隻是你這腦袋，再頂個大南瓜，閻王老子近視眼兒，準問‘底下那是什麽瓜？’”一句話得幾個人都笑，李侍堯又問：“雖要過節，也不是甚的要緊節氣。京畿關防朝廷有製度，內務府有規矩，怎麽都撂下差使，這麽早回家高樂子，這成話麽？”
他起先笑著，劉全折腰笑聽，至此已帶了質問口氣，劉全忙斂容道：“這關上差使並沒人敢怠慢。爺知道這關上都是內務府的旗下人，各人都有主子。主子家過節得回府裏請安，這是曆來定的規矩。就是人，也不是回自己家，方才這位吳爺是到西直門和爺府叫我來的。人也知道責任重大，斷不敢玩忽的！嗯——呢呐！”完有棱有角幹淨利索又給李侍堯打一躬。
李侍堯想想，劉全的話也真無可挑剔，沉下了臉，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既來了就成！立刻開關放行，我要趕快進城！”不料話音剛落，劉全一仰身子回道：“大人要進城沒的，不過車子上的貨要驗關繳稅。留下他們看貨，明兒卯時開關，的親自把貨送到府上。”李侍堯冷笑一聲，道：“這不是私貨，是廣州海關上的厘金，還有孝敬太後老佛爺的幾件東西，驗什麽，又收的哪門子稅？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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