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下冊

第二十二章 辰初(3/5)

    張小敬不知道蕭規是真想救人,還是單純來不及解旗,不過他已沒力氣深思,任憑對方折騰。蕭規的力量,可比張小敬要強多了,掙紮了十幾下,兩個人的腦袋同時露出水麵,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在護城河的岸邊,傳來幾聲驚慌的叫喊:“哎!這邊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後有腳步聲傳來。

    這些人應該是在附近放水燈的老百姓,個個穿著白衫,手提燈籠。他們看到護城河的冰麵裂開了一大片窟窿,裏麵浮著兩個人頭,都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其中一個還在撲騰。幾個燈籠高舉,把河岸照得一片通明,幾個膽大的後生踏上薄冰,戰戰兢兢地朝他們靠近。

    有人帶了幾根放燈用的長竹竿,一邊一根架在蕭規腋窩。幾個人使勁一抬,一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麵,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

    張小敬視線模糊,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然後一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一個聲音高聲道:“這個也還有氣!”

    “也還有氣?這麽說蕭規也還活著?”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根本不連貫,隻能斷斷續續地思考。他感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連痛、冷、酸等感覺都消失了,木木鈍鈍的,就像把腦袋接到一尊石像之上。

    一會兒,又一個憨厚的聲音傳入耳朵:“這,這不是張帥嗎?”

    這聲音聽起來略耳熟,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獅鼻厚唇的忠厚麵孔。他有點想起來了,這是阿羅約,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風腳野駝”。阿羅約曾經被一個小吏欺負,硬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偷的,最後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張帥!”他俯身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胸膛,發力按摩。那一雙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張小敬張開口,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堆水,身子總算有了點知覺。

    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也紛紛辨出他的身份,響起一片“張帥”“張閻羅”“張小敬”的呼聲。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都是萬年縣的居民,或多或少都與他打過交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抬頭朝城牆上看看。那裏懸著一個藤筐,裏麵裝著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著一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可是張小敬張了張嘴,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

    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刺激,一時麻痹,可能得緩上一陣才能恢複。

    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大為高興。他想到旁邊還躺著一位,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摩了一陣。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你聽見鼓聲了沒?”

    阿羅約一愣,停步靜聽,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內響起,不禁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門子街鼓?”

    “哎呀,你再聽!”同伴急了。

    阿羅約再聽,發現還有另外一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這鼓聲尖亢急促,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他臉色變了,這是城樓閉門鼓,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

    按例,上元節時,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裏逛一晚上燈會,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現在這是怎麽了?怎麽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閉城門?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爆炸有關?

    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們知道,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麽嚴厲。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就別想再進去了。他們什麽吃的和銅錢都沒帶,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

    “趕緊走吧!”同伴一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張帥他們,總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羅約語氣猶豫。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一咬牙,“你們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門又不會一直不開,大不了我在外頭待一天。張帥於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阿羅約下了決心,又叮囑了一句,“你們記得幫我喂駱駝啊。”同伴們答應了一聲,紛紛朝著城門跑去。

    阿羅約體格健壯,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朝外走去。在距城牆兩百步開外的官道旁邊,有一座小小的祖道廟,長安人踐行送別時,總會來此拜上一拜。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裏,身下墊個蒲席,然後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兩人肩並肩躺在一起。

    之前為了放水燈,這夥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阿羅約把火種取來,用廟裏的破甕燒了點熱水,給兩人灌下。過不多時,這兩個人都悠悠恢複神誌。阿羅約頗為高興,說我出去弄點吃的,然後拿著竹竿出去了,廟裏隻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

    張小敬緩緩側過頭去,發現蕭規受的傷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一塊,嘴角泛著血沫。顯然在落水時,他先俯麵著地,替張小敬擋掉了大部分衝擊。

    看到這種狀況,張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一股強烈的悲痛如閃電一樣,劈入張小敬石頭般僵硬的身體。上一次他有類似體驗,還是聽到聞無忌去世。

    這時蕭規睜開了眼睛。

    “為什麽?”這三個字裏蘊含著無數疑問和憤怒。

    張小敬張了張嘴,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為什麽偏偏是你,要背叛我?”蕭規似乎變得激動起來,嘴角的血沫又多了一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絲毫不顧及胸口傷勢,邊說邊咳,“不對!咳咳……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真心幫我,對不對?”

    張小敬無言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啊,你為了騙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對李泌下了殺手。張大頭啊張大頭,該說你夠狠辣還是夠陰險?咳咳!”

    蕭規此時終於覺察,這個完美的計劃之所以功虧一簣,正是因為這位老戰友的緣故。自己對張小敬的無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背叛一個生死與共的老戰友?為什麽會幫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一個理由都想不出來。”蕭規拚命抓住張小敬的手,眼神裏充滿疑惑。

    他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狂怒,他現在隻帶著深深的不解。一個備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戰友,無論如何,都應該站在他這邊才對,可張小敬卻偏偏沒有,反而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張小敬這時發不出聲音,蕭規盯著他的嘴唇:“你不認同我的做法?”

    張小敬點頭。

    “你對那個天子就那麽忠誠?”

    張小敬搖搖頭。

    蕭規一拳砸向小廟旁邊的細柱,幾乎吼出來:“那你到底為什麽?既然不忠於那個天子,為什麽要保護他!為什麽不認同我的做法!你這麽做,對得起那些死難的弟兄嗎?”

    張小敬無聲地迎上他的目光。蕭規突然想起來,在勤政務本樓的樓頂,他們有過一番關於“衡量人命”的爭論,張小敬似乎對這件事很有意見,堅持說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你覺得我做錯了?你覺得我不擇手段濫殺無辜?你覺得我不該為了幹掉皇帝搞出這麽多犧牲者?”

    這次張小敬點頭點得十分堅決。

    蕭規氣極反笑:“經曆了這麽多,你還是這麽軟弱,這麽幼稚……咳咳……你想維護的到底是誰?是讓我姐姐全家遇難的官吏,是害死聞無忌的永王,還是把你投入死牢幾次折磨的朝廷?”

    這次張小敬沒有回答,他一臉凝重地把視線投向廟外,此時晨曦已逐漸驅走了黑暗,長安城的城牆輪廓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蕭規隨著張小敬的視線看過去,他們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檔,彼此的心思一個眼神就夠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你不會真把自己當成這長安城的守護者了吧?”

    張小敬勉強抬起右臂,刮了刮眼窩裏的水漬,那一隻獨眼異常肅穆。

    蕭規眼角一抽,幾乎不敢相信:“大頭,你果然是第八團裏最天真最愚蠢的家夥。”張小敬拚盡全力抬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一下。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即“九死無悔”。

    蕭規見狀,先是沉默片刻,然後發出一陣大笑:“好吧!好吧!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信任了你,你背叛了我,這都是活該。也好,讓我死在自己兄弟手裏,也不算虧。反正長安我也鬧了,燈樓也炸了,宮殿也砸了,皇上也挾持過了,從古至今有幾個反賊如我一般風光!”

    他的笑聲淒厲而尖銳,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流出來。

    張小敬勉強側過身子,想伸手去幫他擦掉。蕭規把他的手毫不客氣地打掉:“滾開!等到了地府,再讓第八團的兄弟們決定,我們到底誰錯了!咳咳咳咳……”

    一陣激烈的咳嗽之後,聲音戛然而止,祖道廟陷入一片死寂。張小敬以為他已死,正要湊過去細看。不料蕭規突然又直起身來,眼神裏發出回光返照般的熾熱光芒:

    “雖然他們逃過一劫,可我也不會讓長安城太平。咳咳,大頭,我來告訴你一個秘密。”

    張小敬皺著眉頭,沒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蕭規的臉上掛滿嘲諷的笑意:“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們蚍蜉何以能在長安城搞出這麽大動靜?”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加入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