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下冊

第二十二章 辰初(2/5)

    這些臨時找來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事,但不懂信號收發解讀,這些事必須得是姚汝能親力親為。姚汝能連忙衝到大望樓東南角,一邊盯著遠處的紫燈起落,一邊大聲報出數字,好讓助手記錄。等到信號傳送完畢,姚汝能低頭畫了幾筆,迅速破譯。

    “汝能:張都尉急召,單獨前來,切。”

    姚汝能的眉頭緊皺起來,張都尉?為什麽他不回來,反而要躲在遠遠的望樓上發消息?究竟是受了傷還是有難言之隱?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單發給自己,而不是給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們,他們對這些數字懵懂無知,並不知道轉譯出來是什麽內容。

    姚汝能迅速把紙卷一折,握在手心。張小敬的這個舉動,可以理解。畢竟他之前屢屢遭人懷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緝,對靖安司充滿戒心是理所當然的。

    張都尉現在一定處在一個困境內,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光明正大求援,隻好通過外麵的望樓發回信號。他一定知道,現在能解讀信號的隻有姚汝能一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這一點,姚汝能心頭一陣火熱。他吩咐旁邊的幾個助手繼續盯著周圍的燈光消息,然後從大望樓的梯子匆匆攀下來。

    因為內鬼還未捉到。此時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處於嚴密封鎖狀態。但姚汝能已經洗清嫌疑,衛兵隻是簡單地盤問幾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樓位於光德坊東南方向的興化坊。這一坊一共有兩棟望樓,西北角的一樓,以及東南角的二樓,呈對角線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來到興化坊,看到許多百姓紛紛打著哈欠往回走去,坊兵們已經守在門口,催促居民們盡快回家,馬上就要閉門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徑直入坊,直奔二樓而去。那棟望樓位於一個大畜欄旁邊,欄中關滿了豬羊雞鵝,糞味濃鬱。他捂住鼻孔,低頭穿過畜欄,很快便看到望樓下立著的那條長長木梯。

    他隻顧趕路,沒留意身旁的畜欄裏響起一陣陰沉的鏗鏘聲。姚汝能仰起頭,伸手先抓住一階木梯,向上爬了兩級,雙腳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體攀在半空,處於全無防備的狀態。

    畜欄裏的一頭豬忽然發起不安的哼叫,雞鵝也紛紛拍動翅膀,嘎嘎大叫。一把弩機從它們身後伸出來,對準了姚汝能毫無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連續傳來五下弩箭射出的聲音,然後是一聲淒厲的慘叫。

    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一動也動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麵的巷子衝過來,個個手持短弩,身後還有一個文官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裏,一個人影躺倒在地,手裏還握著一具還未發射的弩機。

    “這,這是怎麽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官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你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熟,定睛一看,原來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驍衛裏打過交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裏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麵,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你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一看,裏麵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隻有兩個武侯倒在裏頭,已然氣絕身亡。他攀下樓梯,臉色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麽回事。

    “你記不記得,李司丞跟你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內鬼,和你有交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你有交集,而且一定露出過破綻。你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麽,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挺奇怪,為什麽李司丞會一口咬定,認定自己一定知道內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你說的,是說給內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並不蠢,聽到這裏,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內鬼和誰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麵前放出一個煙幕彈。內鬼聽見,一定會很緊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麵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於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麵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一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一個黑影正俯臥在肮髒的汙泥之中,手弩丟在一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家夥打開了靖安司後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一,可不能這麽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一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這時天色已蒙蒙發亮,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不禁大驚。

    “怎麽……是你?!”

    這內鬼趁著姚汝能一愣怔的瞬間,一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一甩,把髒汙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裏,然後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一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家夥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麵八方圍過去,排成一條綿密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後,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一個排汙的陶製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裏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汙物就從這裏排掉,順水衝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一旁,裏麵內徑頗寬,很顯然,內鬼就是順著這裏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汙物,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動作慢了一拍。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衝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鑽入管道。

    長安外郭的城牆高約四丈,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成,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在外郭城牆的根部,還圍有一圈寬三丈、深二丈的護城河。

    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永安、龍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終能保持一丈多高的水位。長安人閑來無事,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麽的。守軍對此並不禁止,隻是不許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礙觀瞻。

    此時遠遠望去,整條護城河好似一條玄色衣帶,上頭綴著無數金黃色的閃動星點,那是擺在冰麵上的幾百盞水燈。

    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用木板或油紙為船,上支一根蠟燭——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多少都得放點。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陰儀,擱到城內不吉利,於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門通宵不關。唯一不便的是水麵結冰,燈不能漂,隻能在原地閃耀。

    此時在金光閃閃的河麵上方,一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麵微火,和晨曦一起映亮了兩個絕望的輪廓。

    張小敬抱住蕭規,連同那一麵號旗一起,在半空中死死糾纏成一團,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一幕,再度重演,隻是這次兩人的關係截然不同。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而張小敬則把獨眼緊緊閉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們沒有開口的餘裕。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身體迅速接近地麵。先是嘎吱一聲,薄冰裂開,掀翻了一大堆小水燈;然後是嘩啦一聲,水花濺起,四周渡鬼的燭光頓滅,兩個人直通通地砸入護城河內,激起一陣高高的浪頭。

    一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壓力。兩人直接沉入最深處,重重撞在河底,泥塵亂飛,登時一片渾濁。

    張小敬隻覺得眼前金星亂舞,整個人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髒六腑在一瞬間凝結成團,又霎時向四方分散。這一拉一扯帶來的強烈震撼,幾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軀殼。有那麽一會兒工夫,張小敬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後背,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漸遠離。與此同時,有大量冰涼的水湧入肺中,讓他痛苦地嗆咳起來。

    若換作全盛時期,張小敬可以迅速收斂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虛弱了,整整一天的奔走搏殺,榨光了骨頭裏的每一分力氣。張小敬緩緩攤開四肢,放鬆肌肉,心裏最後一個念頭是,就這樣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邊,突然傳來劇烈的翻騰聲,身子不由得向上一浮。張小敬歪過臉去,看到蕭規正用雙臂努力掙紮著,朝著河麵上撲騰。諷刺的是,那麵號旗已被浸卷成了一條,一端纏在蕭規的腳脖子上,一端繞在張小敬的腰間。號旗濕緊,沒法輕易解開,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蕭規拽著繩子,把張小敬拚命往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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