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下冊

第十九章 寅正(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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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完檀棋的講述,張小敬轉動脖頸,麵露不解:“你不是在平康裏嗎?為何會出現在勤政務本樓?”

    他不問還好,一問,檀棋一直強行靠意誌繃緊的情緒堅壁,終於四散崩塌。她撲在他的胸膛之上,放聲大哭,口中不斷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覺得自己真是什麽用都沒有,什麽事情都沒做好,終究還是讓闕勒霍多爆發了,枉費了公子和登徒子的一番信任。

    “不要哭,到底怎麽回事?”張小敬的語調僵硬。

    檀棋啜泣著,把自己借太真之手驚動天子的事講了一遍。張小敬欣慰道:“若非你在禦前這麽一鬧,讓他們撤掉全城通緝,隻怕我在晁分門前,已經被這個家夥射殺——所以你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他試圖伸手去摸她的發髻,不過一動胳膊,牽動肌肉一陣生疼。

    “可是,闕勒霍多還是炸了……”檀棋的眼淚把髒臉衝出兩道溝壑。剛才那一場混亂,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靖安司同人奔走這麽久,卻終究未能阻止這次襲擊。強烈的挫敗感,讓檀棋陷入自我懷疑的流沙之中,難以拔出。

    張小敬虛弱地解釋道:“剛才那場爆炸,本來會死更多的人,多虧有你在啊——我早說過,你能做比端茶送水更有意義的事,多少男子都不及你。”

    檀棋勉強一笑,隻當是張小敬在哄騙自己。他的身軀上血跡斑斑,衣衫破爛不堪,她簡直難以想象,在自己被囚在勤政務本樓的這段時間,他獨自一人要麵對何等艱難的局麵。

    就算闕勒霍多真的被削弱了,那也一定是這個男人前後奔走的功勞吧?

    張小敬掙紮著要起來,檀棋連忙攙扶著他半坐在柱子旁。這時元載也悠悠醒轉過來,他揉著劇痛的後腦勺,抬起頭來,發現砸自己的是個婢女,不由得惱怒:“大膽賤婢,竟敢襲擊靖安司丞?”

    其實真正的靖安司丞是吉溫,元載這麽說,是想習慣性地扯張虎皮。誰知這觸動了檀棋的逆鱗,她杏眼一瞪:“你這夯貨,也配冒充靖安司丞?”拿起銅燭台,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這次力度比剛才更重,砸中大腿,元載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又一次跌倒在地板上。

    “檀棋……”張小敬叫住她,無奈道,“他確實是靖安司的人。”

    一聽這話,檀棋扔開燭台,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這種人都進了靖安司,豈不是說公子已然無幸?元載一見求生有戲,急忙高聲道:“在下與張都尉之間,或有誤會!”

    張小敬盯著這個寬闊額頭的官僚,自己的窘迫處境,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賜。他沉著臉道:“我之前提醒你興慶宮有事,如今可應驗了?”元載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剛剛被這瘋婆娘砸得生疼,他不敢再端起官架子。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還要殺我?”

    元載心思轉得極快,知道叩頭求饒沒用,索性一抬脖子:“那麽多人,都親眼看到都尉你準備炸掉燈樓,縱然我一人相信,也沒法服眾。”

    這句話很含糊,也很巧妙,既表示自己並無敵意,又暗示動手是形勢所迫,還隱隱反過來質疑張小敬的作為。張小敬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這個解釋起來太費唇舌。如今局勢緊迫,他沒時間辯白,直接問道:“外麵現在到底什麽情況?”

    元載隻得一邊揉著大腿,一邊簡單扼要地講了講勤政務本樓遭人入侵,陳玄禮帶隊赴援。張小敬緊皺著眉頭,久久未能作聲。他知道除了闕勒霍多之外,蕭規還有另外一手計劃。沒想到的是,這個計劃比他想象得還要大膽凶狠,居然一口氣殺到了禦前。

    這家夥的實力,雖然在大唐的對手裏根本排不上號,可無疑是最接近成功的敵人。

    “我得上去!”

    張小敬掙紮著要起身,可他的身子一歪,差點沒站住。剛才那一連串劇鬥和逃離,讓他的體力和意誌力都消耗殆盡,渾身傷痛,狀態極差。

    檀棋睜大了眼睛,連忙扶住張小敬的胳膊,顫聲道:“登徒子,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要再勉強自己了……”張小敬搖搖頭,歎了口氣:“援軍趕到,至少還得一百彈指之後,可蕭規殺人,隻要動一動指頭。”

    “不是還有陳玄禮將軍在嗎?他總比你現在這樣子強吧?”檀棋道。不知為何,她不想看到這個男人再一次去搏命,一點也不想。哪怕樓上的天子危在旦夕,她也隻希望他能老老實實躺在這裏。

    “陳玄禮是個好軍人,可他不是蕭規的對手。能阻止他的,隻能是我。”張小敬道。他再一次狠咬牙關,勉力支撐,先是半跪,然後用力一踏,終於重新站立起來。臉上的神情疲憊至極,隻有獨眼依舊透著凶悍的光芒。

    元載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家夥都傷成什麽樣子了,還要上樓去阻止那夥窮凶極惡的蚍蜉?他怎麽計算,也算不出這個舉動的價值何在。

    檀棋也不明白。

    “路是我選的,我會走到底。”一個嘶啞的聲音在邀風堂裏響起。

    在廢墟和躍動的火中,張小敬晃晃悠悠地朝著樓上走去。他的身影異常虛弱,卻也異常堅毅。直到這一刻,檀棋才徹底明白為何公子當初會選他來做靖安都尉,公子的眼光,從來不會錯。

    一想到李泌,檀棋心中一痛,忍不住又發出一聲啜泣。這個細微的聲音,立刻被張小敬捕捉到了。他停下腳步,背對著她道:“哦,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家公子,還活著——嗯,應該說至少我見到時,還活著。”

    檀棋雙目一閃,心中湧出一線驚喜。不知為何,她強烈地感覺到,公子一定是被他所救。可她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細節之時,便猶豫地伸出手臂,從背後環抱住張小敬,一股幽香悄然鑽入張小敬的鼻孔,讓他不由自主想起在景教告解室裏的那片刻曖昧。

    “謝謝你。”檀棋低聲道,把臉貼在那滿是灼傷的脊背,感到那裏的肌肉有一瞬間的緊繃。

    李泌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

    他從升平坊趕到光德坊,橫穿六坊,北上四坊,居然隻用了不到兩刻的時間。以上元節的交通狀況,這簡直是一樁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至少有十幾個人被飛馳的駿馬撞飛,他甚至沒時間停下查看。

    太上玄元燈樓的意外爆炸,在西邊的萬年縣產生了極大的混亂。可在更遠處,不知就裏的老百姓隻當它是個漂亮的噱頭。尤其是到了東邊長安縣,大家該逛花燈還逛,該去找吃食還吃,完全沒意識到一場大災正在悄然發生。

    按道理,這時京兆府應該發布緊急命令,敲響街鼓中止觀燈,讓百姓各自歸坊,諸城門落鑰。可整個朝廷中樞也困在勤政務本樓裏,一時間連居中指揮的人都沒有。承平日久,整個長安城的警惕心和效率都被已被磨蝕一空。

    隻有興慶宮附近的諸多望樓,依然堅守崗位。武侯們瘋狂地發著救援信號,可是缺少了大望樓的支撐,根本沒人留意這些消息。那些紫色燈籠,隻能一遍遍徒勞地閃動著。

    李泌一口氣衝到光德坊門口,遠遠便看到坊中有餘煙嫋嫋,那是來自靖安司大殿的殘骸,至今未熄。他顧不得感慨,縱馬就要衝入坊內。

    坊門口的衛兵一看驚馬突至,正要舉起叉杆阻攔,可聽到騎士一聲斷喝,動作戛然停止。這不是……這不是李司丞嗎?被賊人擄走的李司丞,居然自己回來了?

    衛兵這一愣神,李泌一躍而入,直奔京兆府而去。

    京兆府內外,仍在有條不紊地處理著靖安司被焚的善後事情,還沒人意識到遙遠的那一聲驚雷意味著什麽——靖安司居然遲鈍到了這地步。

    李泌衝到府前,跳下馬來一甩韁繩,徑直闖入大門。一個捧著卷宗的小吏正要出門,抬頭一看,霎時驚呆,“啪”的一聲,十幾枚書卷滾落在地。他旁邊有一個燒傷的輕傷員,正拄著拐往門口挪。那傷員瞥到李泌,不由得失聲叫了一聲:“李司丞!”然後跪倒在地大哭起來。

    對於旁人的反應,李泌置若罔聞。他擺動手臂,氣勢洶洶地往裏闖去。沿途從衛兵到官吏無不震驚,他們紛紛讓開一條路,對鋒芒避之不及。

    李泌一直走到正廳,方才停下腳步,環顧四周,然後揪住一個小文吏的前襟:“現在主事的是誰?”

    “是吉禦史……啊,不對,是吉司丞。”小文吏戰戰兢兢地回答,然後指了指推事廳。

    “吉溫?”李泌眉頭一揚。這人說起來和東宮還頗有淵源,他乃是宰相吉頊的從子,曾被太子文學薛嶷引薦到禦前,結果天子說了一句:“是一不良,我不用。”從此仕途不暢。想不到這家夥居然投靠了李林甫,甘為馬前卒跑來奪權。

    想到這裏,李泌冷笑一聲,鬆開小文吏,走到推事廳門前。門前站著幾個吉溫帶來的護衛,他們並不認識李泌,可懾於他的強大氣場,都惶惶然不敢動。李泌飛起一腳,直接踹開內門。

    此時吉溫正在屋裏自斟自飲,心中陶陶然。他的任務是奪權,至於靖安司的其他事情,反正有元載在外頭跑,不用他來操心。所以吉溫喚人弄來一斛葡萄酒,關起門來,一個人美美地品了起來。

    李泌這麽猛然一闖進來,吉溫嚇得手腕一顫,杯中美酒嘩啦全灑在了地毯上。這葡萄酒是千裏迢迢從西域運來,所費不菲。吉溫又是心疼又是惱怒,抬眼正要發作,卻驟然被一隻無形大手扼住咽喉,發不出聲音。

    “吉副端真是好雅興。”李泌的聲音,如浸透了三九冰水。

    吉溫一時頗有點惶惑。這家夥不是被擄走了嗎?怎麽突然又回來了?如果是被救回來的,為何元載不先行通報?他回來找我是打算幹什麽?

    一連串疑問在吉溫腦中迅速浮現,最終沉澱成了三個字:“吉副端”——副端是殿中侍禦史的雅稱,他叫我副端,擺明了不承認我是靖安司丞,這是來奪權的呀!吉溫迅速判斷出最關鍵的矛盾,臉上肌肉迅速調整,堆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長源,你這是怎麽回來的?”

    李泌直截了當道:“興慶宮前出了大事,閣下竟還在此安坐酌酒?”

    “啊?”吉溫沒想到他一開口,問了這麽一個突兀的問題,“興慶宮前?不是正在拔燈和春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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