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 下冊

第十九章 寅正(2/5)

    陳玄禮正要追過去,卻看到元載蹲下身子,然後將他身前的一塊——不是一叢,是一塊方方正正的花畦,從那一片花叢裏單獨移了出來。花畦上麵是紫碧的鬱金香和黃白色的那伽花,下麵卻發出隆隆的聲音。

    陳玄禮這才明白,這家夥是什麽意思。

    這些在勤政務本樓底層的花草,並非真的生長在地裏,而是栽在一種叫作移春檻的木圍車上。這種車平日裏停放在禦苑之內,廂內培土,土中埋種,有花匠負責澆灌。一俟車頂葉茂花開,這些移春檻可以被推到任何場所,成為可移動的禦苑風光。

    元載一向最好奢侈之物,這等高妙風雅的手段,他比誰都敏感。也隻有他,才會注意到這種細節。

    陳玄禮連忙命令所有人上前幫忙,七手八腳把那幾輛移春檻推出來,傾翻車身,把裏麵的花草連帶泥土全數倒掉。可憐這些來自異國的奇花異草,在靴子的踐踏下化為春泥,無人心疼。

    士兵們把空車一輛輛摞起,高度接近天花板。然後他們依次攀到車頂,手臂恰好能夠到二樓的斷梯邊緣,略一用力便能上去。

    過不多時,所有人包括元載都順利爬上了二樓。這一層聚集了不少仆役和婢女,也有個別穿著雅服的貴人。這些人個個灰頭土臉,癱軟在地,見到有救兵到來,紛紛發出呼救。

    陳玄禮根本顧不上他們,大踏步朝著通往三樓的樓梯衝去。所幸這一段樓梯完好無損,並無阻滯,這一隊人噔噔噔一口氣踏上三樓,卻不得不停住腳步。

    勤政務本樓的三樓是個四麵敞開的通間,沒有牆壁,隻有幾排柱子支撐。這一層的高度,恰好高於兩側城牆,遠近沒有建築物阻擋。到了夏季,四麵皆有穿堂的涼風吹過,是絕佳的納涼之所,美其名曰:“邀風堂。”

    這全無遮護的布局,正麵遭遇到燈樓那等規模的爆炸,簡直就是羊羔遇虎,慘遭蹂躪。整整一層,無論銅鏡、瓷瓶、螺屏、絲席還是身在其中的活人,先被衝擊波震得東倒西歪,然後又被火雲洗過一遍。緊接著,燈樓上層轟然塌砸下來,燃燒的樓尖撞在外壁被折斷,旋轉著切入這一層,帶來了無數橫飛的碎片與火星,場麵淒慘之至。

    等到陳玄禮他們衝到第三層,隻見滿眼皆是煙塵與廢墟,地板一片狼藉,幾乎寸步難行,也聽不見任何呼救和呻吟,隻怕沒什麽幸存者。幾處火頭呼呼地躍動著,若不管的話,過不多時就會釀成二次火災。

    陳玄禮壓住驚駭的心情,揮手趕開刺鼻的煙氣,朝著通向第四層的通天梯跑去。上元春宴的舉辦,是在第七層,天子也在那裏,這是陳玄禮唯一的目標。

    元載緊隨著陳玄禮,眼前這一幕肆虐慘狀,讓他咋舌不已。到底該不該繼續上行?這個險值不值得冒?要知道,天子就算沒在爆炸中身亡,現在也可能被蚍蜉控製了。風險越來越大,好處卻越來越小。元載的內心不由得動搖起來。

    可是,他暫時找不到任何離開的借口。陳玄禮現在這種精神狀態,隻要元載稍微流露出離開的意思,就會被當作逃兵當場斬殺。

    這一層的地麵上散落著尖利的殘骸,還有大量的碎瓷,很難讓人跑起來。陳玄禮以下,都小心翼翼地跳著前進。元載趁機不停地向四周搜尋,突然他眼睛一亮,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在距離他十幾步遠的樓層邊緣,有一根擎簷方柱,撐起高翹的樓外簷角。此時在這根方柱的下緣,正靠著一個人,衣服殘破,似乎昏迷不醒。這人渾身都被燎傷,幾乎看不清麵目,可那隻獨眼,他再熟悉不過,還曾經為此嚇尿了褲子。

    “張小敬?!”

    元載先驚後喜,他沒想到會在勤政務本樓裏又一次與這家夥相見。他顧不得多想,大喊著把陳玄禮叫住。陳玄禮回過頭,急吼吼地問他怎麽回事。

    元載一指張小敬:“炸樓的元凶,就是他。我們靖安司一直就在找他。”陳玄禮朝那邊掃了一眼,他之前聽過這個名字,似乎原來是靖安都尉,然後不知怎的被全城通緝過,很快通緝令又被取消了。

    不過這名字也隻是讓陳玄禮停了一霎,他對破案沒興趣,天子的安危才最重要。他正要繼續前進,元載又叫道:“這是重要的欽犯,將軍你可先去!這裏我來處置!”

    陳玄禮聽出來了,這家夥是在找借口不想走。不過這個借口冠冕堂皇,他也沒法反駁。炸樓的凶手,當然不能置之不理。他沒時間多做口舌之辯,隻好冷哼一聲,帶著其他人,匆匆衝向四樓。

    元載目送著陳玄禮他們離開,然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張小敬麵前。他低頭玩味地笑了笑,從腰間抽出一把刀來。

    這刀屬於一位在入口殉職的龍武衛兵,是陳玄禮親手撿起來交給元載。他不太習慣這種軍中利器的重量,反複掂量了幾下才拿穩。

    “你在晁分家囂張的時候,可沒想過報應來得這麽快吧?”元載晃著刀尖,對張小敬滿是怨毒地說。那一次尿褲子的經曆,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他簡直恨透了這頭狂暴的五尊閻羅。

    張小敬緊閉著眼睛,對元載的聲音毫無反應,生死不知。

    元載把刀尖對準張小敬,開始緩緩用力。他已經盤算妥當了,張小敬死在這勤政務本樓裏,是最好的結果。不光是出於仇怨,也是出於利益考慮。他今晚辛苦布的局,隻有張小敬一死,才算是徹底穩妥。

    元載現在深深體會到了封大倫的心情:這家夥太危險了,隻要活著,就是一個極大的變數,不死掉,實在是讓人無法安心。

    “你做的惡事,足可以讓朝廷把古法裏的淩遲之刑重新找回來。現在我殺你,也是為你好。”

    元載念叨著無關痛癢的廢話,把直刀慢慢伸過去。他從來沒殺過人,略有緊張,所以運力不是很精準。那刀尖先挑開外袍,對準心口,然後刺破了沾滿汙煙的粗糙皮膚,立刻有鮮血湧出。這讓元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撤了一點,然後再一次進刀。

    這一次刀尖很穩,隻消最後用一次力,便可以徹底紮入心髒。這時元載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眼前一黑,登時暈倒過去。

    “登徒子!”

    檀棋拋開手裏的銅燮牛燭台,踩過元載的身體,朝張小敬撲了過去。

    對於自己攀上燈樓頂端之後發生的事,張小敬的記憶有點模糊。

    他隱約記得,自己靠在狻猊跨架上,等著最後時刻的到來,眼前五光十色,絢麗無比。

    開始張小敬以為這是人死前產生的幻覺,可耳邊卻總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呐喊。他的理智雖然已經放棄逃生,可內心那一股桀驁堅忍的衝動,卻從未真正服輸,一直在努力尋找著求生的可能。

    他努力睜開獨眼去分辨,終於發現那是一大串五彩的薄紗。想必這也是出自毛順的設計,燈屋的燈火透過它們,可以呈現出更有層次感的光芒。此時燈樓熊熊燃燒著,火焰燎天,這些薄紗懸浮在半空,隨著上升氣流舞動不休。

    它們是怎麽固定在燈樓上的呢?

    張小敬抬起頭,忽然發現在他的頭頂,十幾條麻繩皆固定於狻猊跨架之上,下端星散,分別牽向不同方向。各色薄紗,即懸掛在麻繩之上,密密麻麻地懸吊在燈樓四周,宛若春鈿——這個叫作牽春繩,不過張小敬並不知道,也不關心。

    他關心的,是繩子本身。經過短暫觀察,他發現其中有一根格外粗大的麻繩,繩子頭拴在狻猊的脖頸處,而麻繩的另外一端,則被斜扯到興慶宮的南城牆邊緣,與堞口固定在一起。遠遠看去,在城牆與樓頂之間,斜斜牽起了一根粗線。

    一個求生的念頭,就這樣莫名浮現上來。

    魚腸是個很精細的人,肯定早早預留好撤退的路線,以便在啟動最後的機關後,可以迅速離開。這條路線不會是往樓下走,時間必然來不及,他的撤退通道,隻能在上麵,那麽手段就隻剩一個:

    牽春繩。

    沿著這根牽春繩滑離燈樓,這是最快的撤退方式。

    接下來的事情,張小敬委實記不清楚了。他恍惚記得自己掙紮著起身,攀上跨架,全憑直覺抓住了最粗的那根繩子,然後用一根淩空飛舞的絹帶吊住雙手,身子一擺,一下子滑離了燈樓頂端。

    他的身子飛快滑過長安的夜空,離開燈樓,朝著興慶宮飛去。

    就在他即將抵達興慶宮南城牆時,燈樓驟然炸裂開來,強烈的衝擊波讓整條繩子劇烈擺動。緊接著,燈樓的上半截翻倒,砸向興慶宮,這個動作徹底改變了繩子的走向。張小敬本來雙腳已幾乎踏上城牆,結果又被忽地扯起到半空,伴隨著大量碎片滾進了第三層……

    ……張小敬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檀棋的麵孔。

    檀棋的烏黑長發東一縷西一條地散披在額前,臉頰上沾滿髒灰,那條水色短裙殘破不堪,有大大小小的灼洞,裸露出星星點點的白皙肌膚。

    可她此時沒有半點羞怯,身軀向前,抱住張小敬的腦袋,大聲呼喚著他的名字。張小敬嘴唇囁嚅,卻說不出話來。檀棋看看左右,從瓦礫中翻出一個執壺,把裏麵的幾滴殘酒滴進他的咽喉。張小敬拚命張開嘴,用舌頭承接,之前在燈樓裏,他整個人幾乎快被烤幹了,這時有水滴入口,如飲甘露。

    張小敬慢慢地恢複了清醒,問她怎麽跑這裏來了。

    檀棋自己也沒想到會在這裏跟張小敬重逢。之前她惹惱了太子,被護衛從上元春宴拖離,暫時關在了第三層邀風堂的一處庫房。

    這一層沒有牆壁,所以庫房的設計是半沉到二層。當燈樓爆炸時,灼熱的烈風席卷了整個邀風堂,整個這一層都被蹂躪得極慘,唯獨這個庫房勉強逃過一劫。檀棋聽到庫房外那一片混亂,意識到這是闕勒霍多爆發,內心絕望到了極點。

    待得外麵聲音小了些,她推開已經扭曲變形的房門,在煙塵彌漫中跌跌撞撞,卻不知該去何處。

    恰好就在這時,檀棋看到元載正準備舉刀殺人。她不認識元載,但立刻認出了張小敬的臉。情急之下,她舉起一根沉重的銅燮牛高腳燭台,狠狠地對元載砸去,這才救下張小敬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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