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下

第八章 鄴城假日(1/5)

    第八章 鄴城假日

    鄴城裏最豪奢的地方,莫過於袁紹的宅邸。這是一個七進的大院,正廳閎大,台階有四重之高。這一天入夜時分,正廳前的院落點起了二十餘枚大白蠟燭,照得如白晝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餘口都聚在正廳中,以袁紹的妻子劉氏為核心環跪而坐,邊吃著糕點,邊朝院落裏望去。

    院落裏用一匹白絹鋪在地上,上頭擱著七個朱漆盤。忽然一聲玲環佩響,眾人先覺幾縷熏香先飄入鼻中,馨香幾醉。再定睛細看,看到一名女子緩步走進廳來,走到白絹之上。

    這女子頭梳雙髻,身穿圓領長袖舞衣,下著綠膝闌裙,雙腳紅絲繡鞋,臉上略施黃妝,眉心一點濃黛,雙眸若星,實在是漂亮極了。這女子站在絹上,兩腳分開,右腳踏上一隻淺盤,身體後傾,擺開起舞姿勢。

    珠簾後頭的諸樂師琴聲緩起,她隨樂而起,穿梭七盤之間,高縱輕躡,紅鞋巧妙地踏在盤子邊緣,與地麵不時相磕,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是興於宣帝時的七盤舞,民間極為盛行,各地舞姬都會,隻是跳得好的不多。這種舞講究的是用腳踏盤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聲,合於鼓點。此時這女子可算是個中翹楚,踩踏之餘,不忘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豔無方。袁家的家眷,不時發出驚歎聲。就連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簷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幾眼。

    一曲終了,稱讚聲此起彼伏。劉氏格外喜歡,撫掌讚歎道:“這位舞姬跳的真好,我當年曾在長安欣賞過的一次宮中的七盤舞,也隻那次可與之比擬。這是哪裏找來的?”旁邊一位管事道:“她是咱們鄴城一位儒生的侍妾,從前就是倡家,在弘農頗有名氣。”

    “想不到這儒生和曹阿瞞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劉氏樂嗬嗬地說。

    曹操的側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頗惹起了一陣物議。那時候袁紹和曹操還是極好的兄弟,因此劉氏對這段典故頗為熟悉。

    “那人是一個狂生,擇偶自然也是與眾不同。”管事應和道。劉氏“哦”了一聲,吩咐說給她些賞賜,請她再跳一次。管事應命而去。劉氏環顧院落,袁家家眷個個歡聲笑語,讓她十分欣慰。劉氏對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勝利。

    可當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正廳的角落時,劉氏不由得斂容歎息了一聲。他的二兒媳婦甄氏此時正跪坐在那裏,雙手托腮,一臉無聊。在她身旁,劍眉星目的呂姬閉著眼睛,一副倔強的表情,雙手居然還被鐐銬鎖住。在她們二人身後,站著四名侍婢,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這個甄家的小丫頭似乎從沒看過什麽《女誡》,更不知什麽叫做婦道,滿腦子裏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從她嫁來袁家以後,肆意妄為,莫名其妙,與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兒子袁熙對她卻是百般寵愛,任由她胡鬧。劉氏是個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對甄氏處罰重了,搞得家中不和。於是她隻是偶爾訓誡,不敢嚴管。

    在一個多月之前,沮授前來拜見劉氏,說要送一名姓呂的女子來府上暫居。劉氏把她送去與甄氏為伴,結果她萬萬沒想到,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竟合計著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麽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卻鬧出這種笑話,這讓河北士族怎麽看?劉氏問她為什麽出逃,她又不肯說,又不能打她一頓。劉氏沒辦法,隻得去求審配,要來一支精銳衛隊專門負責盯著袁府外圍,府內還安排幾個侍婢,亦步亦趨地跟著,不離半步。就這麽盯著,前兩天還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兒回來吧,他這個媳婦,我可管不了。”劉氏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裏。

    這時舞姬已經開始了新的一輪舞蹈。她手持兩截帶葉的桃枝,時而高舉過頂,時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趨向正廳,雙臂一動,把這兩截桃枝拋向家眷們的席位。

    這桃枝有個名目,叫做“桃瑞”。據說若有女子接到這枝條,懷孕產下的子嗣,前途貴不可言。大戶人家家眷觀舞,都會安排這麽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這桃瑞被拋出來,廳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這果枝卻如同被什麽無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飛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裏。

    一下子整個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發呆的甄氏身上。甄氏開始沒明白怎麽回事,她一低頭,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聲撿起來,兩眼放光。劉氏在遠處看著,微微點頭,心想她再如何頑劣,畢竟還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責任是什麽。

    “我與這位姐姐可真有緣,不如留下來敘話如何?”甄氏開口說,一臉期待。

    這個要求著實有些魯莽,劉氏不由得皺起眉頭。舞姬款款走下白絹,向劉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愛,小女子原應不辭。隻是夫君初來鄴城,走動不便,若不回返,難免見疑。”

    甄氏歪歪頭,麵露失望。在一旁的呂姬望著舞姬,呆在了原地。劉氏雖和善,卻不是傻子,一下就聽出了弦外之音。按時下規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後也不該拋頭露麵重操舊業。那個弘農的狂生肯讓她來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親眷的心思。如今這舞姬婉拒,隻不過是想為她夫君爭取些好處罷了。

    不過這舞姬舞跳的著實不錯,言談也頗有規矩。若她能借著桃瑞的事,規勸甄氏收心,未嚐不是一件美事。於是劉氏笑道:“夫君那邊不必擔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訴他一聲便是。我這宅邸裏沒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舞姬再拜:“賤妾叫做貂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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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輕便馬車把任紅昌送回了館驛,她的精神很好,隻是眼睛略微發紅。

    “情況怎麽樣?”曹丕迎上來問道。

    任紅昌用手帕蘸著井水擦去臉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順利。袁紹的老婆劉氏很好說話,跳上幾段舞,說上幾句家和妻賢的吉祥話,就能哄得她眉開眼笑——跟曹公的幾位夫人可真不一樣。”曹丕尷尬地撇了撇嘴,不知這句算不算是對自己母親的誇獎。

    “任姑娘,你到底還有多少個身份啊。”劉平真心欽佩。任紅昌就像是一個千麵人,當你自以為了解到她的真麵目,她扭身一變,又露出另外一張麵孔。嬌媚的寵妾、慈祥的養母、霸氣的大姐,現在又多了一位技驚四座的舞姬,層出不窮。

    “人在亂世,不得不多學些技藝傍身。”任紅昌淡淡回答,“現在我算是取得了劉夫人的初步信任,這幾日我多走動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說仲達的策略不會有問題吧?”劉平略帶得意地說道。袁府這根線,是所謂“一石四鳥”之計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馬懿說袁府是鄴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處,牽其一發,便可引動鄴城上下。

    “至少目前沒有問題。”任紅昌始終對那個陰森森的家夥沒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做事確實有章法。她能夠被引薦入袁府,是司馬懿暗中操作,卻沒人把她和司馬懿聯係到一起。

    “對了,你看到呂姬沒有?”劉平問。

    任紅昌感慨道:“呂姬和他父親一模一樣,頑強的像塊石頭。她雙手雙腳都戴著鐐銬,可見嚐試了不少逃走都失敗了。尋常人早就認命了,可她從來沒放棄過。見到我以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問怎麽逃走。”

    “這麽說來……上次那起馬車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呂姬要逃走?”劉平問。

    “沒錯。甄家的那個叫甄宓的小姑娘對呂姬著實不錯,一直護著她。昨天晚上我剛把刻字桃瑞扔給她,她立刻就領會了我的意思,開口相留,我才有機會接近呂姬——不然起碼也花上十幾天功夫來培養感情,才有機會留宿。”

    曹丕聽到甄家小姑娘,難得地失神了一下,腦海裏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趕緊晃了晃腦子,把她的影像從伏壽身邊驅散。

    “前幾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呂姬離開鄴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們幾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沒少埋怨你。”任紅昌有意無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麵色一紅。

    “這麽說來,她也是自己人嘍?”劉平道。

    “不見得。”任紅昌難得地露出頭疼神情,“這姑娘極有主見,很難被別人言語所影響。她是要幫呂姬脫困,但她隻按自己的想法來,對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試探著說服她,都失敗了。這姑娘無法捉摸,若駕馭不了她,她隻會對整個計劃造成阻礙。

    劉平疑道:“甄宓為什麽要幫呂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婦麽?怎麽幫助外人?”

    任紅昌露出一絲奇妙的笑意,還帶著點困惑:“甄宓這姑娘啊,可真是個奇葩。你說她傻,其實聰明的很;你說她聰明吧,有時候卻瘋瘋癲癲的,有無數荒唐念頭。”

    “是怎麽樣的話?”曹丕突然插嘴,一臉好奇。

    任紅昌道:“我也問她為何要幫呂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討厭的就是束縛,她已經在鄴城被關了太久,艱於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幫呂姬就等於是幫她自己。我問她莫非不喜歡這段婚姻?你們猜猜她怎麽回答?她居然說:父母之命都是虛妄,媒妁之言盡為胡說,擇偶須要憑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這可是真有點離經叛道了,難怪劉夫人和你都要頭疼。”劉平說。

    “這還不算什麽。她居然還說,雖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見得一世跟他。說不定這世上還有個司馬相如,在等著與她這卓文君相見的呢。”

    劉平和曹丕聽了,頓時無語。

    司馬相如是漢景帝時的辭賦大家,曾在臨邛卓王孫的宴會上,以一曲《鳳起凰》打動了卓王孫的新寡女兒卓文君。卓文君不顧家裏反對,與司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話。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們對袁熙雖無好感,但他這媳婦居然天天惦記著這種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實這話,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男子講究唯才是舉,女子怎麽不能講究惟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說完這句,忽然發現任紅昌和劉平都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劉平道:“我忽然有了個主意。”任紅昌說:“我也有了個主意。”

    劉平轉過臉來,笑眯眯地看著曹丕:“二公子,聽說你學問不錯,還能跟田豐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時緊張起來,手裏冒出汗來:“那又怎麽樣?”

    “論起文才、學識,你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說你一句相如再世,並不算過吧?”劉平道:“袁府是咱們行動中的重點。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劉氏信賴,若再能將甄宓控製在手,成功可能就又會大上幾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夠了麽?”曹丕心慌意亂,連連擺手。任紅昌很有默契地搖了搖頭:“甄宓從小就有女博士的稱號,才貌雙全,這樣的小姑娘,不能動之以理,隻能曉之以情——後者我可不擅長。”劉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計劃的關鍵所在,何況你也不吃虧嘛。”

    曹丕快被這兩個人逼得走投無路,忽然傳來敲門聲。他如蒙大赦,飛也似地跑去開門。他打開門,看到原來是辛毗站在門口。辛毗對這書童的古怪神情沒多留意,直接問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帶過去,然後借口打水一溜煙跑了出去,任紅昌也避去了內室。

    辛毗看著任紅昌的背影,劈頭就對劉平喝道:“你小子好利害的手段。”劉平一臉茫然,辛毗冷哼一聲,把一麵腰牌扔過來。劉平接過腰牌,發現這是塊銅製的熊羆紋牌,上頭刻著“隨行”兩個字。

    “有了這牌子,你就可以隨意在鄴城內外活動,不受盤查——你小子行啊,我不過是壓了你幾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門路。”

    辛毗的口氣充滿了埋怨。他最初把這位狂士放入城內,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氣,然後再收為己用。可沒想到這才沒幾天,人家就搭上了別的關係。

    劉平把亂發往後披了披,無奈地解釋道:“劉夫人喜歡歌舞,開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絕。”

    辛毗冷笑:“都說你狂,我看你比誰都精明。獻妾求覲,好光榮啊?”他停頓了一下,把劉平拽得近了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荀諶是我的老朋友,他可從未收過你這樣的徒弟。”

    這個把柄,辛毗本來打算留到最後用的,但眼下這個狂士眼看就要脫離掌控,他隻得亮出要挾。果然如他所預料的一樣,“劉和”一聽這話,連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說他被司馬懿欺負得狠了,一時氣憤,才想到獻妾的辦法,並非與辛毗作對。

    辛毗態度緩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馬懿,實是因為他是審配麵前的紅人。審配這人氣量狹小,我若幫你,你必會被他報複。年輕人多抄幾卷書,權當做學問了,我這也是保護你。”

    辛毗的話裏暗示頗為明顯。他一直在拉攏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劉平在儒生中人望頗高,屬於必須握在手裏的人。劉平心中暗笑。這一切果然和司馬懿預料的一樣,他把任紅昌往袁府這麽一獻,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劉和”連連點頭稱是。辛毗又道:“現在你既有了隨行的腰牌,走動就方便多了。還有什麽需求,跟我說一聲就是。”

    劉平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又深鞠一躬:“其實我正有個不情之請,想請辛先生幫忙。”然後他湊到辛毗耳畔,細聲說了幾句。辛毗抬了抬眉毛,一直到聽完劉平的話,他的眉毛也沒放下來。他沉聲道我考慮一下,然後轉身離去。

    送走了辛毗,劉平穿戴整齊,也走出門去。盧毓和柳毅幾個人湊過來,拉他出去喝酒。劉平挺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沒那麽拘束,有點當年在溫縣跟司馬家幾個兄弟吃喝玩樂的感覺。他們找了個酒肆,盧毓掏錢把場子全包下來,他們的仆役都站在門口,黑壓壓的一片。

    鄴城不是前線,糧食充足,並不禁酒。於是這些人推杯換盞,喝的不亦樂乎。酒酣耳熱之際,這些人又開始拍著桌子大罵審榮為首的冀州士子。這幾乎已經成為他們每次聚會的必備話題。柳毅哇啦哇啦又說了許多瑣碎的事情,從守城士兵的態度到大將軍幕府的政令,審配幾乎是處處為難他們。盧毓屢次提醒他聲音小點,劉平也出言相勸。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劉兄你這樣的人,怎麽也畏懼不言?不是被司馬懿整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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