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32章 烽火·下(1/5)

    蘇大老爺握著銅鑰匙像是握住了主心骨兒,一反常態地堅定了起來,帶著蘇錦瑞進了自己辦公室,謹慎地反鎖房門,拉上窗簾,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靠著牆邊的法蘭西邊桌,露出一色如常的青磚。他蹲下去,在青磚那兒撥弄了一會兒,隻聽得“啪嗒”一聲,青磚凸出兩塊來,原來這是兩塊活動的鋼板,隻不過澆鑄成青磚的模樣。大老爺打開它們,露出裏頭的保險櫃鑰匙孔,他對蘇錦瑞招招手,蘇錦瑞過來蹲下,仔細看他拿銅鑰匙插入,以特定的方法左右各幾圈轉動,打開了保險櫃門。

    “我們南北行自搬入這棟房子,就專門留下這裏做暗格保險櫃,隻有長房的人知道,你二叔三叔他們都不曉得。隻不過這裏頭不是用來藏金銀財寶,而是拿來藏我們蘇氏重要的契約文書,對我們來說,這些紙比金銀珠寶要緊多了。”

    蘇錦瑞點頭,蘇大老爺起身將案頭的賬本等物整理好,親自鎖入保險櫃,這才又道:“這裏四周都是鋼板,塗了厚漆,水淹火燒都不怕,隻要不是整棟樓被炮彈炸塌,這裏就會安然無恙。因為隱秘,所以一般不會開啟,而老太爺此番叫我打開,那是因為他覺著事態已經嚴重到把這些東西帶回家,也沒放在這裏麵安全。”

    蘇錦瑞震驚地道:“父親,您的意思是……”

    蘇大老爺冷靜地把青磚推回去,把法蘭西邊桌挪到原來位置上,站起來想寬慰女兒兩句,卻不知說什麽好,隻能拍拍她的肩膀道:“別太擔心,這隻是多份保障,局勢也未必就壞到那個地步。但你要記得怎麽開鎖,等省城太平後,總有需要打開櫃門的那天,萬一到時我不方便來,那就需要你頂上……”

    他突然說不下去,尷尬地閉上嘴,大概是察覺這突如其來的托付透露出以前從未流露過的軟弱,這與他向來的父親形象不符。可他又禁不住想,自己在蘇錦瑞心目中算個什麽樣的父親呢?從小到大,同她的相處不是太隨意,便是太嚴肅,總也掌握不好那個度,有時候刻意避開她,冷落了又愧疚;有心想對她好一點,可稍有動作卻又用力過猛;每每想管教,可張嘴一訓斥便底氣不足。

    事到如今,拿女兒當兒子使喚,明明父女倆對彼此都沒來得及多了解,卻要匆忙把蘇家長房的擔子壓到她肩膀上。危機離亂之際,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說到底還是他的錯,他拿父女親緣,拿蘇家血脈強行難為了這麽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蘇大老爺心裏湧上一種真正的愧疚,他頭一回仔細端詳大女兒。他想,這個大女長得一點不像她生母,誰說像了?她輪廓分明,眉眼剛毅,分明就是活脫脫的蘇家人,分明就是像自己更多。為什麽以前從沒發現?白白浪費了十來年,他原本可以親手教導這個沒娘的孩子許多事,把她當成男孩兒,讓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隻會高興了給零花錢,不高興就板著臉訓人的爹。他原本可以讓蘇錦瑞了解自己,正如原本可以讓自己也了解蘇錦瑞一樣。

    可惜時局緊張,這一場父女親緣轉眼就不曉得還能維持多久了。

    “記住我剛剛說的話了?”蘇大老爺聲音有些啞,“記得的話就先走,我還要再去查一查。”

    “父親。”蘇錦瑞紅了眼眶,“別查了,隻要人在,有什麽損失不起的?”

    “你錯了,百年南北行,幾代人的心血,人算什麽?”蘇大老爺突然笑了笑,“好了,我們也不要講得這麽嚴肅,放心,我隨後就來,時局又不是頃刻就亂……”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驚呼聲。蘇大老爺臉色一變,打開窗戶往下一看,原本湧出去十三行街的人們又紛紛湧了回來。

    “傅老板,傅老板,怎麽回事?大家為什麽往回跑?”他向下朝相熟的人問話。

    那人慌裏慌張抬頭,捂住腦袋,表情比哭還難看:“不往回跑難道去堵槍口啊?政府派兵包圍前麵,前麵出不去了!”

    蘇大老爺大駭,忍不住問:“商團的兵呢?不是講了要保護我們十三行街的安全嗎?”

    “都這時候了您還信啊?外頭的可是俄國裝備的精兵強將,學生軍、警衛兵都有,商團聯防兵拿什麽同人家拚啊?我不跟您說了,我得趕緊走,您也聽我一句,逃命要緊啊!”

    那人說完急急忙忙扶著帽子跑掉,蘇大老爺回頭,正看到蘇錦瑞白著臉看他,罕見地叫了聲:“爹……”

    不知何時起,這聲爹就再也沒有從女兒那聽到過,她都是能不叫便不叫,不得已就喊“父親”或“父親大人”,這樣的稱謂蘇大老爺不是聽不出冷漠疏離,可他也無法,索性隻當女兒懂規矩來自我安慰。這會兒冷不丁又聽到這聲“爹”,雖然時候不對,卻令他感慨萬千,也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身為父親的責任。他想,這個女兒自生下來自己就很少抱她,一天都沒教過她,養到這麽大,連為她花錢的時候都少。可就在這一刻他頓悟到,不管以往父女間有多少嫌隙,這一刻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在這裏出事。

    “別怕,跟爹來。”蘇大老爺順手拿起邊上的氈帽戴到蘇錦瑞頭上,命她低著頭跟著自己迅速往樓下跑。還未到門口已聞外頭一陣兵荒馬亂,人們這時也顧不得手上的貨,掌櫃夥計們都顧著逃命,街上淩亂不堪,到處都是丟棄的物品。有那身體瘦弱的被擠倒在地,發出慘呼哀號,有女子抱著孩童夾在人流之中艱難前行,不住哭著求人幫忙,還有的店鋪門洞大開,櫃台上被砸被翻,顯見是遭人趁亂哄搶。蘇大老爺還想找自家夥計,可店裏空空蕩蕩的,夥計司機都顧著自己性命要緊,哪裏還有人在?

    就在此時,他突然間瞥見斜對麵一夥搶紅了眼的人正在四下瞧著。蘇大老爺心裏一突,急忙拽著蘇錦瑞一貓腰躲到店鋪門側,再飛快地關上大門,父女合力將門閂扣上。同一時間,外頭已響起紛紜雜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即傳來“砰砰”的砸門聲,伴隨著威嚇咒罵不絕。蘇大老爺嚇得麵無人色,抖著身子卻不忘低聲安慰蘇錦瑞:“沒事的,他們砸不開門,當初這兩扇門是你祖父花了大價錢在南洋買回的原木做成,多少年都沒壞過……”

    他話音未落,門閂已經被撞得搖搖欲墜,蘇錦瑞跑過去吃力地將廳堂裏擺著的長條桌推過來,奈何力氣不足推不動,急得衝她父親喊:“爹,快來幫忙!”

    蘇大老爺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撲過去,父女倆使出吃奶的勁,合力將條桌推過來頂住門扉,雙雙躲到條桌之下。蘇大老爺還想說“別怕”,可這會兒他自己都怕得要命,隻能摟住女兒的肩膀。蘇錦瑞勉強衝他笑了笑,啞聲問:“爹,等咱們都平安出去後,把南北行的事撇一邊,歇息幾日吧?”

    “你想歇幾日就幾日,由你。”

    “是不是隻要我們這一回大難不死,您什麽事都由我?”

    蘇大老爺轉頭看女兒蒼白卻強自鎮定的臉,心裏酸澀得緊:“由你,但你不能太出格。”

    蘇錦瑞笑了:“多少年了您可算通情達理了一回,可惜我此刻卻沒什麽想要做的事……”

    “會有的,慢慢想,隻要不過分,爹都應承你。”

    “我想嫁窮小子你也肯?”

    “要是人窮誌不短,咱們蘇家也不少一碗飯吃。”蘇大老爺說著,忽而警惕起來,“你說笑還是說真?不要亂來啊。”

    蘇錦瑞歎了口氣:“我倒是想亂來,也得先出去再說。”

    頭頂身後,門板砸得“砰砰”響的聲音無處不在,在極度的驚恐中,這樣的閑話反而顯得彌足珍貴。父女倆都存了沒準兒今日便交待在這兒的念想,豁出去了,人反而如同剝離了此刻險惡的環境,重新置身蘇公館後園小橋流水之中隨意交談。這時父親慈愛,女兒嬌憨,過往日子中他們從未有過的溫情,竟然在劫匪就要破門而入、生死不知何去何從的現下發酵出來。這一溫情難免催生得急,帶了刻意的寬宥,帶了勘破世情後的綿柔,可他們都覺得足夠了,一世人兩父女,所求不就是這點相安無事,我好你好?

    不知過了多久,砸門聲驟然安靜下來,門外嘈雜中夾雜著威嚇,隨即傳來一聲尖銳的槍聲,蘇大老爺與蘇錦瑞渾身一顫,皆不敢動彈。槍聲過後,外頭一個男人大聲拍門,邊拍邊問:“裏頭有人嗎?開門,我是蘇家世交葉家的人。開門,我不是來害你們的,我是來帶你們走的……”

    “是葉二哥!”蘇錦瑞大喜過望,迅速從桌底下鑽出來,吃力挪開條桌抬起門閂,一開門,外頭站著的果然是葉棠。

    “阿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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