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24章 過年(2/5)

    二姨太眼皮一動,睜開眼,漠然地瞥了她一下又閉上。

    蘇錦瑞輕笑一聲:“果然讓我猜中,不知到時是蘇錦香會聽你的,還是父親大人會聽你的呢?”

    二姨太睜開眼,盯著她,嘴唇嚅動,沙啞著嗓音道:“你,你早就知道二小姐的下落了是不是?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

    “我也是前日才得知,昨日就通知你,我自問對你對蘇錦香都算對得起良心了。”蘇錦瑞淡淡地道,“畢竟我可沒義務看著她,你才有,她是從你眼皮底下跑出去的,你怪得著我嗎?”

    二姨太氣得喘起氣來,胸口起伏,斷斷續續道:“你,你是存心的,你袖手旁觀,也,也難辭其咎,她倒黴你又有什麽好過?她可是你的同胞妹妹……”

    “想當初你生龍活虎攛掇著蘇錦香跟我爭這個爭那個時,可沒說過我們倆是同胞姐妹呀。”蘇錦瑞冷笑,“現在說這些你自己不覺得沒意思?姨太太,我還是那句話,你怪得著我嗎?小時候,你拆了一串紅珊瑚珠子給我串花戴,蘇錦香見了也要,你當著人講這是大小姐才能有的首飾不給她,背著人卻拿蓮子米大的南海珍珠給她玩。那兩顆珍珠還是父親當年給你的聘禮,你舍不得自己戴,卻舍得拿出去鑲成耳墜。蘇錦香剛滿十五,你就忙不迭給她戴到耳朵上招搖過市。二媽,你卻沒想到吧,一個女孩兒,戴過了南海珍珠的耳墜子,怎麽肯再戴老銀鋪裏的便宜首飾?你掏私房給她買先施公司的時新洋服,她還怎麽看得起四牌樓街的裁縫鋪?你再把她送去花花世界,哎呀不得了了,她看中的是江詩丹頓的鑽石表,紐約巴黎舶來的新時裝。你養大了她的心,卻供不起後續的花銷,家裏肯花在未嫁女身上的錢就這麽多,她還算有點良心,不忍掏空你那點私房,不就隻能自己想辦法了,做出今天這樣的事又有什麽出奇?”

    二姨太麵如土色,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是她的一輩子啊,她還那麽小,說到底還是我害了她。”

    “你現在就算把自己怨死在床上,也沒辦法把她拉回來。趕上如今這多事之秋,你病著不嫌晦氣,家裏其他人也不嫌晦氣?沒準兒頭一個罵你衰運拖全家的就是父親大人呢,到時候你還想替蘇錦香說話?別做夢了。喝水嗎?”

    二姨太呆了呆,伸出手,顫巍巍地想把自己撐起來。

    蘇錦瑞忙搭把手扶起她,又倒了一盅溫水送到她嘴邊,二姨太低頭喝了幾口,眼淚卻滴入水杯中。

    “哭有什麽用?別哭了。”蘇錦瑞道,“你可別指望我寬慰你啊。”

    “大小姐,”二姨太哽咽著問,“二小姐往後可怎麽辦?一輩子路還那麽長,她可怎麽走?”

    蘇錦瑞怎麽回答得了這樣的問題,她歎了口氣,隻好低聲說:“她呀,聰明著呢,你總要信她不會讓自己吃虧便是。”

    她們正說著,突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蘇錦瑞抬頭一看,隻見那個老媽子跑進來慌裏慌張道:“二姨太太,老爺,老爺來了……”

    她話音未落,蘇大老爺已經黑著臉大踏步進來,一看到蘇錦瑞便冷冷道:“出去,我有話同你二媽講。”

    二姨太身子一顫,忽然就輕輕一笑,蘇錦瑞離得近,這笑聲傳入耳中格外清晰,聽得她頭皮發麻,忙起身道:“父親,巧了,二媽這幾日正病著呢,吃不下東西,也喝不下藥,我正派人去另請一位大夫來……”

    “不用了,”蘇大老爺冷冷地道,“她若還有點知恥心,就該尋條結實點的繩子吊死了幹淨,還尋什麽大夫喝什麽藥?”

    蘇錦瑞震驚地睜大眼:“父親……”

    “出去。”蘇大老爺冷聲道。

    二姨太像覺悟到什麽絕世好笑話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她邊笑邊說道:“沒錯的呀,大小姐你怎的還不快些聽話出去,枉你自稱聰明,卻竟然沒發現,你站在這兒,你的父親大人就算想親自動手勒死我,可當著你的麵怎麽好下手呢?”

    她的笑聲太淒厲,令蘇錦瑞不由得回了頭。可是她後來想,自己還不如不要回頭的好呢。回了頭,便儼然在二姨太的臉上認出那種似曾相識的瘋狂,那是當初她在自己母親臉上看到過的,銘刻於幼年記憶之中,令她從此畏懼不安的瘋狂。她現在已經能明白,女人怎麽會發瘋呢?在這雕梁畫棟的東樓裏,女人怎麽還會發瘋呢?原來那都是退無可退、無須再退之後豁出一切不要的狠啊。這股狠勁兒令女人們一個個都目光炯亮、臉頰泛紅,仿佛身軀內就燒著燎原大火。那火勢頭凶猛、橫掃一切,它將禁錮於華麗衣袍底下、禁錮於雕梁畫棟的高樓之內那些臉麵都燒光殆盡,包括賢良淑德的名聲、舉手投足的規矩、柔腸寸斷的深情、錙銖必較的精明、步步為營的野心,所有這些能在突然之間就焚燒一空。可這些東西,它們原本如此重要,會令女人們奉為圭臬,引為活泉,再攢成遺產,傳給自己的女性親眷,一代代傳下去,人人如此,無一例外。當初二姨太不就是拿她下木樓梯的腳步聲過大作伐,足足嘲弄了她許久嗎?可誰能想到,半輩子都講究下樓梯猶如舞蹈隻能輕點足尖,整日裏拿舊日閨秀的優雅來為自己背書的二姨太,卻會有一天像那個她鄙夷過也豔羨過的大太太那樣,什麽也不顧了,對著自己丈夫肆無忌憚地狂笑出聲。

    蘇錦瑞幾乎是倉皇地逃離了這個房間,身後傳來大老爺的怒罵聲,摔東西聲。蘇錦瑞已全然顧不上了,她一直往前奔,腦子裏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年前,尚在幼兒階段的她,麵對一身白衣的母親衝她笑嘻嘻伸過來的手,她全然沒有孺慕之情,隻有嚇得尖叫大哭一樣。那些令人窒息的壓抑,從來都存在於這棟古老的木製大屋裏。不管是誰,不管你身份如何,隻要你是女人,隻要你在蠅營狗苟之外仍有期待,那麽這樓裏的每一塊雕花木板、每一扇滿洲窗,都會聯合起來飛旋著絞著你的精力與血肉。任你冰雪聰明、才學滿腹,任你人情通透、世事練達,皆無從逃避、無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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