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11章 尋死(1/5)

    就在葉棠拂袖而去的這天夜裏,二姨太獨自一人坐在床上,用手摩挲著一根繡花腰帶。

    這根腰帶上麵的繡樣極精細,狹長一條帶子上,竟密密麻麻繡著花開富貴圖。一朵朵牡丹花舒展得富麗堂皇,顏色從酡紅到絳紫,層層暈染開,花朵飽滿到凸起,幾乎以假亂真,嬌豔欲滴,摸上去鼓鼓一層。綠葉枝蔓環繞四下,柳黃蔥綠,鬱鬱芊芊。間或喜鵲三兩隻,翹首枝頭,或引吭高歌,或低頭弄羽,仔細看,雀眼濃黑到晶亮,那是用兩三種線開絲而繡,俗稱絲絨繡。整條腰帶從描稿到繡下手,全是二姨太待字閨中時自己一針一針繡成,唯獨雀眼花蕊,請的卻是狀元坊繡戲服出名的繡坊專門繡上手工的男師傅來點睛。

    這是她自己給自己繡的一件嫁妝,二姨太還記得,光是繡這樣一條腰帶,就要耗時兩三個月。

    那一年正月裏,隔壁鋪頭的掌櫃請父親過去喝酒,席間正遇見年輕氣盛、好交友、好泛遊的蘇家大少爺。眾人一撮合一起哄,她父親喝高了酒,稀裏糊塗就把她許給了蘇大少爺做二房。

    讀書人家的女兒,照理說是不屑給人做妾的。可世道不同,舊臉麵抵不過日日要過的柴米油鹽,寧可餓死不可失節這種古訓,經過幾代人的磋磨,早已如簷下殘幡,風一過固然會“呼啦啦”作響,可也僅僅是會響而已。她父親大抵也覺得把她許出去做妾有些傷了顏麵,於是找了諸多好話來貼補,一會兒誇蘇家乃省城出名的仁善之家,一會兒又誇蘇大少爺如何一表人才,書如何讀得多。她原本是風吹過耳,一邊進一邊出的,有些淒惶,也有些認命。哪知過了幾日,蘇家聘禮上門,單單給她做四季衣裳的布料就堆了滿屋,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鋪開了一床,如五彩的河流徜徉而過。她看得挪不開眼,小心翼翼拿手摸上去,俱是冰涼柔滑的質地,一抖,整匹綢水一樣傾瀉下去,抓也抓不住。二姨太將臉貼過去,猶如六月天掬了一捧井水,沁涼沁涼的,一直鑽入心底裏,讓她禁不住一笑,笑完就曉得自己是願意了。

    她出生的時候沒趕上家中的好光景,宅第進了大門右側仍留了一塊石碑,刻耕讀傳家四個字。可實際上他們家除了往前三代出過兩任舉子外,子孫可未見得少了偷雞摸狗、遊手好閑之輩。她的父親倒是早早考中了秀才,然而這秀才一做二十幾年,再不見仕途有往前走多半步的可能。幾十歲的人了,仍舊月月伸手管祖母要零用花,家中女眷無論老小一應要埋頭繡這做那貼補家用。到他這,卻變成稍微做點事便嗟夫斯文掃地,娶妻納妾倒是半點沒見耽誤。年節酬神祭祀的雞鴨魚肉,鄉下親戚送來的新鮮瓜果,早起趕集買到的活蹦亂跳的魚蝦,不管得了什麽好東西,進了門,一家老小都得先顧著父親那張嘴,等他酒喝好了,飯進得香了,嗟歎也嗟歎完了,才輪到老人孩子們解解饞。

    三代以前置辦下的亭台閣樓,到她那一輩隻餘下陋巷裏一處兩進的小宅第。宅第後頭連著一片荷花池,荷花池乃對麵太歲廟的產業。夏日傍晚,涼風習習,花香沁人,自家僅剩的那抹清新儒雅,全然是因占了廟產的便宜。對著荷花池有片曬場,保留了一小處窄窄的竹編六角亭,讀書人家的風雅,隻剩下這一聲淡淡的回響。

    她五歲起便要跟著母親刺繡做活,小女孩十根手指頭伸出去,沒閑情搗鳳仙花染指甲,倒讓針尖戳破了好幾處。家裏養她到十八歲,見多了後院裏的雞飛狗跳,每每想起自己的終身,也沒有什麽大想頭。待定下做妾了,心裏反而鬆了口氣,就如暗自繃緊的一根弦“當”的一聲斷了,餘音嫋嫋,人反過來能從這餘音中聽出悠遠悵然的意思。

    她淡淡地想,若是不當姨太太,又能嫁個什麽好的呢?往前往後、往左往右,盡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掰開來揉碎了,全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瑣細生活。

    這麽一想,還真是不如嫁到蘇家做姨太太,最起碼,針線往後不用拿來幫補家用,隻需拿來做閑情逸致。

    也算值了。

    她要入蘇家做妾的消息一傳開,同在一個省城,蘇家的境況無須打聽,也有人特地來告訴。在這個時候她知道了蘇大太太,都說她是出名的美人,身子單薄,性情溫柔,與蘇大少爺猶如戲文裏唱的那般錦瑟和鳴,好得蜜裏調油。二姨太聽了有些豔羨,也有些悵然,她那會兒正當年華,難免要柔腸百轉。想那蘇大少爺夫妻倆既是琴瑟和鳴,又怎會酒桌上旁人三言兩語一攛掇,便笑著點頭同意納自己做妾?自己進了門在那兩個人之間,又該如何自處呢?

    可她轉念一想,又笑自己太癡,這世上泥腿子窮漢都想納房妾,何況蘇家這樣的高門大戶?就是她自己親爹,除了做兩首酸詩沒別的本事能拿出手的,還時不時想買多個年輕女孩子紅袖添香呢。

    夫妻和美與納不納妾原本就不相幹,男方若是不肯納,自有無數的男人女人慫恿著攛掇著你納,人人都道家中隻有一房太太,怎麽夠人伺候你?沒多兩房妻妾,怎顯得出男人家有本事?妾都不敢納一個,難不成家中有母老虎鎮著你?孩子都不敢多生幾個,難不成你不想開枝散葉?說得多了,正房太太都怕了,每每親自操辦往丈夫的房裏塞年輕會生養的女孩子以示賢達。舊時十三行的大行商,哪個不是妻妾成群?妻是妻妾是妾,規矩半點不差。拿迎新人進門一事來說,娶妻要慎重,要門當戶對,要講三媒六聘,鄭重其事。可納妾卻輕易得多,酒桌上,談笑間幾句話的工夫,一個女子的一生便就此定下。

    二姨太想得灰心,又於一片灰心中掙紮著振奮起來。她想,無論如何,做妾是板上釘釘了,可那妾不如這妾,妾與妾之間,也是有所不同。她總要有樣東西拿得出手,這樣東西,必須是正房太太無論如何也無法比擬的,必須是大少爺一見之下印象深刻的。她見多了家中妻妾爭寵,深諳這裏頭的道道,女人若要一個男人記得住你,不在於投其所好,越是精明商賈人家出身的大少爺,越能一眼看穿這討好下的卑微。她要的是出奇製勝,是大太太再溫柔賢良貌美如花也替代不了的東西。

    也是機緣巧合,蘇大少爺曾下過一道荒唐的命令,不許人拿針線煩自己的妻子,理由是怕她繡花傷了眼,大太太要繡什麽,隻須描個花樣,自有底下人找繡娘去操辦。二姨太一聽就明白了,那位正房太太的女紅定然不好,大少爺這是為她打幌子呢。她又是慶幸又是酸楚,慶幸的是還真讓自己找到彼之所短、己之所長的地方。沒想到打小穿針引線,出嫁了這倒成了傍身的技藝。可酸楚的卻是,女人家的所長所短,男人看來卻未必是同一個長短,到了男人眼裏,那個長短往往會反過來:隻要他眼中有你,你越不擅長什麽,他便越憐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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