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10章 覓活(1/5)

    在葉棠看來,宋金桂不過受了冤屈,一時想岔了投繯,又被救了下來。她本人為何尋死不是關鍵,關鍵是她活了下來,並要回懷仁巷繼續活下去。

    這就需要費些心思好好想了。

    這件事若換成別人別家,葉棠未必會多管閑事,可誰叫老宋在他跟前一跪,張口就道出了蘇家和蘇錦瑞。葉棠對蘇家本就看不上眼,蘇錦瑞上回將一百塊錢甩到他臉上,更是令他印象極差。幾乎不用多問,葉棠便認定這事上定然是蘇家苛待下人,宋金桂熬不住才投了繯。他心裏冷笑,這類舊式大家庭不過外頭光鮮,誰知道兩扇厚木門一關,內裏有多少肮髒鄙陋。這種人家最是冷酷無情,一有丫鬟尋死,不問緣由,定然是先拿住丫鬟,一番打罵威嚇了再說,人都被逼得沒了活路,那些太太小姐卻隻會講這妹仔多沒良心,竟敢死在主家,醃臢了別人的地兒。人命在她們眼底,大抵比不過薄薄一張銀圓券。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家鄙薄苛待,惡仆自然有恃無恐,竟當街就對苦主父親拳打腳踢,說狗仗人勢都輕了,簡直就是一丘之貉。

    別說葉棠跟老宋一家是街坊鄰居互有來往,便是素不相識,一想到蘇錦瑞恍若自雲端往下瞧人的模樣,就想管一管這不平之事。

    可惜葉棠長在葉家沒落的時代,沒福分瞧見舊時葉家宅子裏一屋鶯鶯燕燕爭奇鬥豔,也沒福分領教當年他的祖母——葉家當家太太整治妾室,收拾狐媚子的雷厲風行。若見識過了,他沒準兒就懂了,蘇錦瑞將宋金桂挪進蘇家,不過是一招聲東擊西。與他去世的祖母比起來,她的手段連狠戾都算不上,隻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小姐,想當然伸手拽住了另一個更身不由己的丫鬟。然而,葉棠沒有機緣窺見深閨裏女子們的細碎心思。他對女人,能了解的途徑不過通過葉大奶奶與自家妹妹。前者太聒噪,後者又太寡言,兩人表麵上看截然不同,底子裏卻殊途同歸,走的都是淺顯易懂的路子,她們一個算著起居用度,一個捏著鍋碗瓢盆,都沒餘地擺弄女人家那些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呈現給葉棠看的,是一幅簡單到近乎粗糲的圖景。

    他在這些女人一目了然的欲望中長大,看她們時多少帶了天然的憐憫和不耐。本來堂堂七尺男兒,哪個耐煩去了解女人家那點瑣細又沒完沒了的心思?在他看來,女子若要自強,當學秋瑾、葛健豪這般女傑,為國家興亡而奔走捐軀,其豪情壯誌、勇猛果敢,絲毫不遜於男子。世間多少女子生於貧苦,賤若浮萍,一生埋沒於家庭生計,全然無可能思索自身。而蘇錦瑞這樣的女子,生於富貴人家,進的是洋學堂,想讀什麽書喚一聲,自有下人去書局訂購。想見識一下大千世界,隻需撒下嬌,自有長輩親朋為其出錢出力。養到歲數大點,生活便隻打扮這回事,穿著時新衣裳去出街,自有無數的青年才俊在各式時髦的社交場合等著她們去結識,去締造羅曼蒂克。她們明明比許多女子有錢有餘力去學習進取,去做些利人利己的實事,可偏偏這些小姐,卻隻學些傷春悲秋的皮毛,動不動便刁蠻任性,狗眼看人低。

    葉棠一想起蘇錦瑞,就皺緊了眉頭。

    命運對蘇錦瑞有多厚待,便對宋金桂有多不公。

    葉棠今日登蘇家的門,為的是不平則鳴,而不是為宋金桂本人。事實上在他腦子裏,宋金桂就是一張畫在紙皮糊在燈籠上的燈影綽約中麵目模糊的畫像,都說她美,可他卻想不起宋金桂的五官具體如何。他隻記得每次見到宋金桂,她都是垂著頭,不是跟自己妹妹交換著低不可聞的話語,就是急急忙忙躲到他見不著的地方去,仿佛慢一步就會被誰擒住一般。這一點又與那位毫無矜持的蘇家大小姐截然不同了,葉棠就沒見過像蘇錦瑞那樣膽大又囂張的少女,頭一回見就敢當著客人的麵舉木屐砸庶母,第二回見居然敢扔出來一百塊錢羞辱他,真是想記不得臉都不行。事實上,他不僅記得蘇錦瑞的臉長什麽樣,甚至記得她嘲諷人時嘴角上翹的弧度,記得她裝模作樣拿出一百塊銀圓劵時,眼眸裏閃過的得意微光。他有些惱怒地想,似這類驕縱女子,真要治治她的臭毛病,就得寒冬臘月將人丟到伊犁去,不出三日,北風凜冽,嚴寒肆虐,茫茫白雪無邊無際的冬天裏,看她還怎麽自以為是裝模作樣。

    可惜這個想法太不著邊際,葉棠也隻能想想而已。他捏了捏頭頂的氈帽,第二回踏入蘇家大屋。

    這一回,他帶著老宋,拋開了寒暄來寒暄去的客套話,一撩長衫坐下,遞上的茶水也不喝一口,開口便是:“今日我登門乃有一不情之請,須與蘇家長輩商議,煩請蘇世伯做主。”

    蘇大老爺想笑嗬嗬岔開話題,葉棠卻不為所動,接著道:“世伯,我義妹月前由貴府大小姐親自招募,入了府上做養花顧問,說好隻管種花,不做其他雜務,義妹一家感恩於心尚且不及,怎的府上突然有人來報信,說她竟要自尋短見?我那個義妹在家最是溫順聽話,到府上隻是月餘,想必無可能性情驟變,而府上又多以仁厚體恤著稱,還從沒聽說過有苛待下人的傳聞。世伯,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葉棠想的是單刀直入速戰速決,他暗示蘇大老爺,這種事不如賣他個麵子,當成誤會含糊揭過,也算為那個可憐的女孩掙些體麵,再尋個好聽點的由頭把人弄出蘇公館,有多少事便都悶在這扇大門裏,也不影響日後女孩嫁人。

    可他到底還是年輕,不曉得西關大戶人家人情往來的規則。蘇大老爺一聽就曉得這後生多半是閑書看多了,存了些行俠仗義的心來打抱不平。他雖說場麵話講得漂亮,可裏子到底稚嫩魯莽,要知道,宋金桂可是被人撞破與男人的奸情才羞愧投繯的。為一個汙名聲的女人強出頭,實在容易反累其身。這種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偏葉棠倒敢仗義執言,蘇大老爺不覺暗歎一聲,心忖這後生固然心地好,可事情卻不能這麽辦。

    他端起茶碗,揭開蓋子刮了刮浮沫,吹了一口氣,慢悠悠地道:“我當你心急火燎來有什麽大事,卻原來是為這個。嗐,我們公館東西兩樓,算上家父現在住著的後園,地方不大,用的人卻不少。葉世侄,你這麽冷不丁要同我講你那個義妹,可我哪個曉得你義妹是誰?”

    葉棠還沒開口,老宋卻坐不住了,哀聲道:“蘇大老爺,他義妹就是我家大妹,名喚作宋金桂的。當初是大小姐帶進府,講好做養花丫鬟那個啊,今早府上還來人去我家報信,講大妹上了吊又被救下,我這心急得不得了,您不認得她,府上的大小姐定然是認得的,您讓人請一下大小姐,一問就知道啊……”

    蘇大老爺把茶碗往幾上重重一放,截住了老宋的話頭。他犯不著對老宋講話,卻對葉棠和顏悅色道:“世侄,既然你開了口,我讓管家查查便是。不過你們講她上吊,這事就大不同了,女人家,有什麽事需要尋死覓活呢?現如今又不是前清,風氣開明,欣欣向榮,我們蘇家也不敢落後太多。我記得從民國五年開始,家裏一應雇人簽的都是短契,合則來不合則去,你好我好,何至於鬧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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