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8章 蘇錦香(1/5)

    與旁人以為的不同,東樓裏的二小姐蘇錦香並未對自己稱謂前加諸的“二”字深惡痛絕。她甚至覺著,幸虧自己生在東樓,排行老二,則有了比做“大小姐”更為寬裕的進退餘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頭有嫡長姐,底下卻無弟妹,小時候不懂事,她還有委屈。不說旁的,蘇家逢年過節去小洋樓給老太爺叩頭,一溜兒小蘿卜頭齊齊跪下,排在前頭的幾個隻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無論二姨太給她打扮得多玉雪可愛,她那天表現得多乖巧聽話都無用,她隻能跪在一堆兄弟姐妹後麵。她身板矮,拚命直起身也隻能瞧見祖父頭頂瓜皮帽上綴著的綠翡翠。等磕完頭被祖父叫到跟前問話的,定然是那幾個排前頭的孩子;年夜飯後分下來給孩子們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的也定然不如分給長姐蘇錦瑞的豐盛;待守歲時長輩們塞到她手上的利市錢,不用比,她也曉得比蘇錦瑞的薄。

    可隨著年齡的漸長,蘇錦香的看法卻與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過那幾個油果子和那點壓歲錢,便慢慢體會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東樓的二小姐那些說不出的好。照舊時代的規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輪不到本人教養的,可蘇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滅,民國方興,士農工商都亂了套,更遑論尊卑嫡庶那點老規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頭上沒了最有資格管教她的女性長輩,其餘親戚不願多事,大老爺也不願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親娘身旁長大。整個東樓沒個正經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風抖了十幾年,在她最風光的時候,哪裏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簡直是反過來,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臉色。雖說好景不長,二姨太犯了老太爺的忌諱,又被邵太太鬧了一場,從此在蘇家有些短了底氣,難免畏首畏尾,可她再短自己,也斷不會短了親生女兒。蘇錦香小時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媽”,而叫“阿媽”,她同蘇錦瑞爭東西,一句“這是我阿媽給我的,有本事讓你阿媽死過返生,也給你弄同樣的”就能噎得蘇錦瑞說不出話來。後來她再喊二姨太“阿媽”,就被蘇錦瑞告到大老爺跟前。大老爺是個怕事的,深恐這叫法被老太爺聽見,又要譏諷自己這一房沒規矩,便發脾氣要她改口,蘇錦香這才在外人麵前改叫二姨太為“二媽”。

    二姨太疼愛她,是帶了委屈的疼愛,這裏頭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蘇錦香抱不平的委屈。當年生蘇錦香時,恰逢蘇大太太病重,整個蘇家都圍著大太太轉,誰會在意一個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還在繈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爺備受打擊,十天半月見不著人,別說給蘇錦香辦百日酒,就連抱都沒抱過她一下,最終分發親戚朋友紅雞蛋和酸薑都得偷偷摸摸,生怕衝了大太太的靈。蘇錦香長這麽大,從沒斷過她命克嫡母的說法,西樓那邊傳來的流言更是簡單粗暴,認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氣的,終歸跟她脫不開幹係。二姨太聽了火冒三丈,卻不曉得找誰算賬。大太太死不死,全賴她自己命比紙薄,關她什麽事,關她的女兒什麽事?她從進了門,可從未對大太太不恭敬過,做姨太太是最規矩不過的。說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機會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爺十天裏頭也未見得能進她房中一兩次,他心神全都撲到對大太太的歉疚裏;大太太一死,大老爺成日忙著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時候也有限,連帶著對蘇錦香也未見得真上心。

    二姨太為生了蘇錦香深感愧疚,因為她排行第二,沒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裏;也因為二姨太沒法像大太太那樣,匯豐銀行裏頭為女兒早早存了嫁妝,都一腳踏進棺材了,還能有餘力為女兒尋個門當戶對的邵家大少爺做女婿。這時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樣嫁入蘇家的女人,論出身,她祖上可是出過舉人的書香門第;論德容言功、織紝繡組,她遠遠比那個病歪歪的美人燈要中用得多,可這些有什麽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夠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遠;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麽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著金山銀山到她眼前任她揮霍。大太太當年喝的那種神仙妙藥,一個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幾個月的月例,更遑論稍微能動彈下地,廚房裏立即參茸不斷,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邊隻求她嚐一嚐。

    二姨太想,她有什麽地方比不上大太太?從頭到尾,她隻比不上一樣,這一處比不過,導致處處都比不過。

    可惜這都是二姨太的念頭,卻不是二小姐的念頭。蘇錦香雖然在二姨太身旁長大,卻向來自有主張。在她看來,民國了,報紙上天天都講新風尚、新氣象,她也要講新意識、新觀念。這個新指向最直接,指的是她與蘇錦瑞。在她看來,她們兩姐妹,與其說是嫡庶之別,不如說是財產繼承上的區別。可什麽是財產繼承呢?蘇家那些商行店鋪是分不到女孩兒們頭上的,輪到女孩兒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係父母掌握。東樓大房的老爺生怕給自己添麻煩,對兩個女兒從來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壓根兒不會私下多給蘇錦瑞錢。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實際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蘇錦香動腦筋,她親娘自不會在這種大事上讓她吃虧,說不定還會使出渾身解數,把本該給蘇錦瑞的搶過來塞給自己女兒。

    蘇錦香小時候耳聞目染,人人都說長姐身家豐厚,最是闊氣。可隨著年齡漸長,兩姐妹樓上樓下住著,蘇錦香細細打量她的花銷穿戴,往往還不如自己。蘇錦香這時就曉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憐她,暗歎到底沒人真心替蘇錦瑞打算,頂著“存款”的花架子、虛噱頭過了這麽多年,把日子生生都過到名聲上去了。名聲越響負累越重,逢年過節給底下人的賞錢都不能封得比旁個少,一少人就會說,大小姐這麽有錢還死摳,難聽至極。可見頂這種名聲有什麽用?還不如自己暗地裏多攢兩件首飾,起碼神不知鬼不覺,反而能謀個心安。人人都說蘇錦瑞有錢,可瞧在蘇錦香眼裏,她過得卻不如自己痛快。旁個不說,她要買什麽,撒個嬌,訴個苦,大老爺二姨太多半都會允的,換成蘇錦瑞行嗎?二姨太是覺得生了她就先虧了她,物質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爺是萬事不過耳,寧可私下補償,也不願聽她抱怨鬧騰。

    大小姐那兩萬塊存款實際上代表什麽呢?若蘇錦瑞嫁得好,這點錢拿到省港澳數得上名的富戶人家裏做媳婦,也比不過舊時代嫁女兒的十裏紅妝,充其量不過麵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這點錢拿來維持小康尚可,可萬一要倒黴點遇上兵荒馬亂,夫家又不爭氣,那連體麵日子也過不了多久。

    關鍵在於,這是一筆人人知曉的錢,等蘇錦瑞一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計朝她伸手的人。

    這麽一算,蘇錦香甚至都同情上了蘇錦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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