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7章 東樓(1/5)

    蘇家大屋東西兩棟樓,東樓住的是大房,西樓住的是二房三房,中間夾著狹長逼仄的堂屋,再到後園小樓流水。整座府邸建築格局取的仍然是四平八穩,子孫延綿之意,然進去一看,卻能發覺西樓比東樓寬敞,裏頭格局也更複雜。樓中樓、閣中閣,廂房之內又有廂房,閣樓之內又有閣樓,為將蘇二老爺、蘇三老爺眾多的妻妾子嗣、仆傭老媽子安置進去,真是煞費了苦心。

    人口一多,西樓主樓便住不下,就得往外想辦法。於是蘇家人又挨著主樓修了夾巷,夾巷開了門,隔牆之外又蓋了一溜兒平房,推開門固然一間間低矮,開了窗卻被主樓擋了光,白天也昏暗,底層又接地氣,一遇梅雨季節便潮濕。然而這裏畢竟仍是蘇宅的一部分,幹淨而又井然有序,能住人。

    於是西樓一眾雜役拖家帶口地全遣到那裏住,每日進出全憑那一道門。平房臨著街市,說是蘇公館,實質卻屬外圍,住的又多是簽短契來做工的,難免魚龍混雜,天長日久,便不乏想渾水摸魚、偷雞摸狗的人。於是夾牆那道連著西樓的門,便顯得尤為關鍵,夜夜有人輪值不說,警務廳巡邏隊那也是常常要去打點的,巡邏隊巡夜,這裏也定例要多照應一下。

    住西樓與住東樓不同,簡單講,住西樓熱鬧得多,人丁旺,二房三房在一個宅門進出,同一道樓梯上下,同一座廳堂裏喝茶打牌,典型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見得多了,兩家人自然要親密,可親密過了頭,便難免有牙齒碰嘴唇,碰得滿嘴血的時候。可無論唇齒怎麽碰撞,該打落牙齒和血吞時,二房三房卻毫不含糊。因此,她們應對矛盾的方式,要比東樓裏大小姐與二姨太明火執仗隱晦得多。比方講,若二太太在三太太那吃了委屈,或三太太在二太太那吃了教訓,兩妯娌當麵是絕不給對方臉色看的,她們會隱而不發,回頭遣各自的丫鬟老媽子、廚房場院、樓上樓下,自有千百種不同的方法給對方下絆子。有時遇上孩子們打鬧就更好了,一句“孩子們小不懂事”,麻煩總能輕描淡寫揭開去。若哪家的哥哥姐姐欺負了叔伯家的弟弟妹妹,太太們自樂得裝沒看見,沒準兒回房還要給兒子女兒喂蜜餞、吃雞仔餅,無言獎勵一下他。可若事情鬧大了,鬧出了西樓,叫東樓那邊的人看了笑話,那太太們又會判若兩人,不問對錯,先當著眾人的麵不由分說賞自己孩子幾個耳光,再押著孩子好聲好氣賠禮道歉,為自己教子無方愧疚萬分。

    無論西樓兩家如何互看不對眼,可對外她們是一致的,促使二太太與三太太親密團結的時候,多半是對上了東樓。她們偶爾也會抱怨老太爺偏心,明明曉得二房三房人口多,可仍將東樓不由分說全給了大房。可她們抱怨歸抱怨,誰也不想真個跟大房換,都知道東樓寬敞是夠寬敞,可那棟樓年代久遠不說,名聲也不好。當年興建時蘇家將將富裕,顧不上用料精細,講究不了風水格局。因此,那樓雖是祖上發跡樓,照規矩隻能長房居住,可這樓年月一久,總有些關於陰氣重的傳聞。據說老太爺的原配當年也是病逝於此樓,輪到大老爺的原配太太、蘇錦瑞的親娘,也在此樓裏香消玉殞。這兩位都是原該做當家主母的女人,都年紀輕輕、如花美眷,沒來得及大展身手,就各自撒手塵寰。

    老太爺五個子女,活下來隻餘三個,這在省城富戶中絕不算開枝散葉。輪到大老爺的情況就更糟了,迄今為止,他的一妻一妾也不過養了兩個閨女,用舊時代的眼光來看,無子嗣簡直可稱為絕後,可惜現在時代不同,便是女子亦有繼承家產的權利。以往老式粵商家,能挑大梁做買賣的姑奶奶也不是沒有。可蘇家人的古怪在於他們對此都漠不關心,蘇老太爺正嫌二房三房少爺小姐養得多,大房有沒有兒子似乎都與己無關,他也從不過問。蘇大老爺自己也有自己的偏執,他自原配過世後,多年來不續弦、不納妾,更不養外室一流。南北行的事忙起來是粵港澳三地輪流轉,閑下來時,他尤喜讀王守仁《傳習錄》一類,卻又混著禪宗語錄一道瞎看,攪得腦子裏禪也不像禪,儒也不像儒,格物未必致知,心也未必能隻係一處。但那又如何呢?蘇大老爺讀書不求顯達,也不求甚解,偏偏歪打正著,多年研習下來,脾性早已養得清淡平和,偶然想起少年時的癡狂,反而覺得不可思議,仿佛隔著毛玻璃打量一個陌生人。

    他對家裏頭的事也不愛管,哪怕二姨太與大小姐鬧上了天,隻要不影響到他,不在外人麵前削了他的麵子,蘇大老爺寧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看東樓裏這幾位女眷,也像隔了毛玻璃看人,看的還是變形了的皮影人,美則美矣,然而一舉一動,都身不由己。他是帶著憐愛來看這些女人的,覺得她們都不容易,來世一遭,沒給自己挑一條好走的路。他常想,若這些女人出生在尋常百姓家,或是幹脆點,出生到珠江畔任意一艘破船、城郊任意一戶農戶家裏倒好了。窮人家的女兒嬌養不了,一落地便被拋到一旁,學會走路便要學會做活;再大一點,燒火劈柴、照料弟妹、做飯洗衣,不過是女子一生重重勞役的最開始;待養到十來歲,或是做工或是嫁人,總是有重重的生計二字壓在頭上,哪兒有閑工夫煩憂?

    可蘇家的女人,尤其是住進東樓的女人,仿佛格外過得難。她們難就難在日子越過越小,小得如針鼻兒的量度,看什麽都得耗氣耗力,費勁思量。明明好端端地養在精雕細琢的樓裏,拿錦衣玉食供著,拿綾羅綢緞裹著,可又能保得住多久的鮮妍曼妙?她們總是會不明所以地褪色、蒼白,總是會一如既往地憔悴、頹敗。就如養在溫室裏的名貴蘭花,明明傾注了極大的心力去澆灌,施肥鋤草從不耽誤,每一日都拿細布擦拭嫩葉,可越是這樣,它們就越容易凋零不堪。

    偏偏他還不能責怪這些女人自尋煩惱,爭來奪去皆是些不入流的小欲望。因為那點煩惱,那點欲望,本來就是她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養分,是她們單薄人生中自己一層層加上去的,重重疊疊的色彩。仔細看,那煩惱也是可愛的,為一件時新裙衫,為一樣晶亮首飾,為一盒舶來的胭脂;或是為一句話不對、一個舉止不妥、一個眼神不善,她們能琢磨上大半日。這些緣由都很小,可小有小的正經肅穆,容不得旁人輕易否定唾棄。好比多年以前妻子床頭那用棕色扁平玻璃樽裝的阿片酊,今天想來,那哪兒是一瓶阿片酊,那其實是一瓶解憂的靈丹,是對付女人細細密密、層層疊疊無窮煩惱唯一的溶解劑。蘇大老爺當年是不懂,看不明白這棕色小扁瓶中欲說還休的苦,所以才越俎代庖想阻止妻子喝那玩意兒。後來他慢慢懂了,懂了後他便有些後悔,常想若沒這件事,柔弱美麗的原配想必會一直柔弱美麗下去,到死都不會有損記憶中那份美。可看看她後來都成了什麽樣兒?披頭散發、狀似潑婦,對他破口大罵時,哪裏有平日半分的溫柔賢淑,簡直瘋得令他驚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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