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6章 懷仁巷(1/5)

    懷仁巷正經來說似巷非巷,不在東城也不在西城,而是處在東城與西城交界的地方。由於地理的緣故,它既挨不上東城的榮華,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貴。東城獨門小院的花園洋樓一棟接著一棟,住的盡是軍政要人,平日裏盡是汽車衛隊出沒。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鋪一家挨著一家,人力車電車穿行而過,一天二十四個鍾,倒有十二個鍾人頭攢動。懷仁巷夾在東西城中間,兩頭的熱鬧好看都沒它什麽事,鬧市裏偏落得個冷冷清清。

    懷仁巷口立了一塊半人高的石碑,字跡早已模糊,天長地久,誰也沒留意上頭寫的是什麽。便是有心想認,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關於“懷仁”二字來曆的老講究,如今都民國了,誰還耐煩看這個。石碑麵倒是光滑得緊,路過的人多愛伸手摸一下,巷子裏的孩子們閑來無事也多喜歡騎那上麵玩。巷頭巷尾連著的都是半鋪沙土的馬路,可巷子裏卻依舊青石鋪地,下了雨崎嶇路滑不說,還容易濺一身泥點子。這一年電氣公司轟轟烈烈搞的路燈鋪設,接了東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東西城的夾縫給遺忘掉了,一入夜懷仁巷照舊烏漆麻黑、一片寂靜。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爾有那舍得點燈熬夜的,一團幽幽暈黃的光透過厚玻璃,總遙遠得不真實。

    懷仁巷總體而言狹隘悠長,便是白天,冷不防掃一眼,也會覺得幽深不見底。不明就裏的人總以為懷仁巷冷清,實際上它自有一番熱鬧,隻是藏著掖著,不足為外人道。事實上,巷子裏兩旁騎樓內是住滿人的,從一個個門洞看進去,隻見耶穌光自天窗幽幽灑下,照見一條陡峭筆直的木樓梯,抬腳往上走,到二樓才見著懷仁巷不露聲色的人聲鼎沸。拐角往往並著好幾間套間,房東再想方設法,又用木板多隔三四個單間出來,便又能擠進去三四戶人家。

    這種地方雜而不亂,樓道裏廚房、天井公用,抽水水龍公用,連過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的。聚在此處的人家有土生土長的省城本地人,也有五湖四海來省城討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調,此起彼伏,連巷口裏的麵店都不是賣竹升麵堿麵,反倒有福建雲吞、雲貴臊子麵等。吃飯時分,大人小孩捧著碗蹲到門口,一眼望過去,誰來自哪裏、家裏境況、煮飯婆性情如何,都能從各自端的飯碗中瞧出個八九不離十。一遇到天氣好的日子,樹蔭下開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團坐一塊,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流暢溝通。

    偶爾哪家鄰裏要為爭奪樓道裏門洞口放點雜物的領地權而擼袖子對罵,那是最好看,這時不管有事沒事,大家均會聚攏過去,津津有味地瞧這兩家你來我往,扯尖嗓子往對方祖宗身上招呼。罵的人全情投入,麵紅耳赤,圍觀的人也聚精會神,偶爾還會評點這位罵得厲害,花樣百出,又萬變不離其宗;那位笨嘴拙舌,來來去去隻會問候別人老母。懷仁巷罵架有講究,罵得再激昂也絕不動手,幹架那是粗魯的挑腳夫艇仔人家才會幹的事,懷仁巷的人多數有工做,賺多賺少是一回事,然而體麵卻是一定要講的。又因為這對罵不過如小兒過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鄰裏為這點事真個結仇結怨劃不著。等這口氣過去了,見麵沒準兒還得繼續打招呼。大家說到底不過租別人間屋住,何必動刀動槍來真的。

    懷仁巷參透了市井的關鍵內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顯得分外練達從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們該踏足的。蘇錦瑞長到十七歲,還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那一戶戶人家簷下堆著的花草雜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門洞、橫七豎八架著的晾衣竹竿,這些落在她眼裏,固然處處是新鮮,卻也處處是不屑。

    她來的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連天,嚴寒入骨。黃包車入了巷子,石板路顛得她七葷八素,沒走一半便讓她喊停,扶著阿秀女的手,寧可餘下的路走過去。她把手收攏在狐狸毛做的手籠中,仍然覺不出一絲暖意。阿秀女持著傘站在她身後,一把傘盡靠著她,身上沒多久便被淋濕了半邊,握著傘柄的手也凍得通紅。

    蘇錦瑞瞥了眼她,曉得她不情願,便漫不經心道:“莫要再多話講了啊,都到這了,快快地把事辦完早些回去。我曉得你是冷了,回家後勻我的銅手爐給你暖被窩可好?”

    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聳,沒好聲氣地答:“我一個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爐暖被窩,也不怕夭壽噢?莫要打翻了蓋燒了被窩吧。嫌我囉唆,你能聽我一句勸嗎?陰陰濕濕的天不坐在你的繡樓裏暖和和地看書下棋,非要跑出來吹風淋雨。我是怕凍了自己嗎?我還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腳傷好了,也不養著,這麽亂跑,都不曉得會不會風寒入骨噢……”

    蘇錦瑞哼了一聲:“好好的,沒事都叫你唱衰運唱出事來。”

    “那你倒是好心點,別給我機會唱衰你啊。”

    主仆兩個哼哼地對視一眼,蘇錦瑞憋不住“撲哧”一笑,阿秀女也不好繃著臉,隻得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手裏的傘卻又讓過去兩分。

    她來蘇家做工時蘇錦瑞不到十歲,用不著奶媽,卻調教不了丫鬟,還好有個阿秀女年長幾歲,知冷知熱。這個水上人家出身的女子自小在家做慣了活,性情大大咧咧,沒什麽尊卑感,在蘇家簽的又不是賣身契,頗有些東家要瞧不上我自回家去的蠻氣。她在家早做慣了帶孩子的活兒,對上蘇錦瑞便熟門熟路,權將她當成哪家親戚的孩子帶著。這麽多年下來,兩人常拌嘴吵吵,可偏偏情誼深厚,膈應得二姨太隔三岔五要罵阿秀女沒良心,不摸摸心口想想當初是誰把她留在蘇家。

    蘇錦瑞把手自手籠中伸出,攏了攏頭發,決意跟阿秀女講句實話。她悄聲說:“你當我想出來啊,可等下要見的那位丫鬟沒先過我的眼,我卻是不放心把人雇回去。”

    “有多大事?不就是雇個妹仔,還要勞你大駕來相看,又不是相看媳婦仔,再講了你曉得怎麽挑丫鬟噢?”

    “你不懂啦,旁個丫鬟我是不大懂得挑,可這回這個,要什麽人我心裏最清楚。”

    阿秀女皺眉:“神神秘秘的,到底要搞什麽?”

    蘇錦瑞不答,小心提著裙子下擺抱怨:“哎喲,這裏怎的這麽多積水,坑坑窪窪的,這料子髒了可難洗。”

    阿秀女道:“左右是我洗,你操心什麽?倒是你小心點,滑倒了不是玩的。”

    她們一句話沒說完,忽然邊上一個門洞木柵欄猛地被人打開,阿秀女眼疾手快,趕緊背身把蘇錦瑞護到身後,一手把傘擋了過去,隻聽“嘩啦”一聲水響,一盆髒水便倒了過來。倒水的倒有心避往來的人,水是往地下潑。可蘇錦瑞自進懷仁巷後便處處留心,一時被嚇了一跳,往後猛退一步,半隻腳登時踩入積水坑。

    這下好了,皮鞋整個泡了泥水,蘇錦瑞驚叫起來。阿秀女忙把她攙到一旁,一邊掏手絹替她擦裙子,一邊怒罵:“沒點規矩沒點禮數,倒個水不會先看有沒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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