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2章 蘇大太太(1/5)

    這一回的事,令蘇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

    以往她與二姨太過招多年,各憑本事,各有輸贏。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你仗著半個長輩的身份倚老賣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頭恃寵而驕。

    然而鬥歸鬥,蘇錦瑞卻從來不敢小看了二姨太。

    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種特質,你可以將之視為癡心妄想,卻也能將之視為持之以恒。靠著這種特質,二姨太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她就如蘇家這棟老宅子暗角裏總會滋生的蚊蟲鼠蟻一般,不管幫傭們每日灑掃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們也不會絕跡,總是會伺機卷土重來。你根本不曉得它會在哪裏繁衍,不曉得它們在何處出沒,然冬天一過,春暖花開,它們總會適時出現。時日久了,你才知道它們跟人其實是傍生關係,有過日子的油煙,就有它們在,有它們在,人才懂得了何為清潔。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這麽多年下來,二姨太儼然成了蘇錦瑞心中微妙卻重要的存在。沒有她,蘇家自幼喪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養為名淪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該嬌養長大的小姐,卻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明爭暗鬥。

    這麽多年過去,她們的爭搶無非圍繞些吃喝玩樂、衣裳首飾等雞零狗碎之事,贏的人未見得爭到多大的實惠,輸的人也未見得多傷筋動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兩人漸漸有了區別: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罵槐,大小姐卻隻能佯裝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著年輕氣盛落入錙銖必較的細眼裏,姨太太縱然在心裏撥弄得算盤珠子“嘩嘩”響,麵上卻一定要帶出三分不與小輩計較的長輩氣度來。

    她們暗地裏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各自保有底線,不至於撕破臉拚個兩敗俱傷。二姨太的底線是女兒蘇錦香,蘇錦瑞的底線是過世的蘇大太太。二姨太無論如何指桑罵槐,也斷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頭上;同理,蘇錦瑞再嫌惡二姨太,也不妨礙她跟蘇錦香做對客客氣氣的姐妹。

    從沒一次如這次的事情般由裏到外令蘇大小姐敗得一塌糊塗。

    若隻是爭個輸贏倒罷了,不尋常的是,今日的爭鬥竟夾雜了個邵家,準確來說,是邵家大少爺邵鴻愷。

    邵鴻愷不是尋常人,認真算起來,他跟蘇錦瑞不僅有隔得不遠的表兄妹關係,還有一塊兒長大、真正的青梅竹馬情誼。

    更要緊的是,邵大少爺還是蘇大太太在世時定下的未來女婿人選。蘇大太太在病榻上與表姐邵太太約定,雙方結為兒女親家,雖無文書信物,然這樁事盡人皆知,蘇錦瑞打小兒便被人拿此事打趣,心裏頭從未懷疑過這事可不可行。

    這種念頭根深蒂固,它與其說是一種盟約,不如說是已故的蘇大太太留給女兒的念想,這念想證明蘇大太太也曾真個為自己女兒打算過。

    可現下二姨太卻截了邵家給蘇錦瑞發的帖子,讓蘇錦香取而代之。陳公館的遊園會名動省城,名流雲集,邵太太斷不會當眾落二小姐的麵子,一回生兩回熟,再加上一算時間,邵鴻愷差不多要回省城了,二姨太意欲何為,已是昭然若揭。

    蘇錦瑞又氣又無力,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兒,她話講得再光鮮漂亮,這種事卻到底力有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蘇大太太來——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這麽長嗎?

    可一想到蘇大太太留在她記憶中的印象,蘇錦瑞又想哭了,蘇大太太若活著,沒準兒她過得連現在都不如呢。

    蘇大太太出身並不好。鹹豐年間,她的祖父還隻是個茶販子,跟同鄉從福建跑來廣東販茶,做的是赤足買賣,小本生意。廣府茶葉貿易百來年都由大商行壟斷,閩地小茶販經過層層盤剝,得利微薄,蘇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尋另外的出路。他千辛萬苦托人使了錢,搭上與美利堅商船做生意的買辦,想在一來一往的茶葉貿易中占個倉位。不承想來年商船返航清算貨款時卻出了大紕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長是個貪得無厭的賭棍酒鬼,他在賭桌上欠下巨債,不敢動大行商的東西,便將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國小商人身上,紅口白牙誣蔑茶商運上船的都是陳茶黴茶,險些害他失了信譽,這會兒倒有臉找他要錢。霎時間,一艘商船上萬兩白銀的茶款,全成了泡影。這還不算,那美國佬還叫囂著不能白跑這趟,要中國茶商賠償損失。這一虧,虧了好幾個福建茶商,而蘇大太太家在其中虧得最慘,她祖父幾乎將全副身家都押了進去,頓時血本無歸。

    平頭百姓沒做過大買賣,哪曉得要命的還在後頭:照著當時的規矩,商人要給海關總署繳納重稅。海關總署可不管你賣不賣得出貨物、有沒有被人坑,東西上船靠岸,一進一出,稅銀一兩都不能少。若賠不起稅款欠銀,人就得抓起來問罪,衙門裏先賞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裏一丟,等著抄家封號,流放伊犁折磨死。伊犁這個地名,曾令廣東福建商人個個談虎色變,人人傳說那道路險阻、氣候惡劣,更兼野獸出沒、強人遍地,循規蹈矩的閩粵商人一過去,哪裏還有什麽活路?從嘉慶年間至今,憑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體麵,一旦走上流放這條路,能撈得個好死就算祖上積德。

    蘇大太太的祖父驚懼交替,一病不起,父親傾家蕩產,到處舉債,卻仍湊不夠賠銀,一家老小愁顏相對,就差齊齊解褲腰帶上吊。

    沒承想天無絕人之路,事情到後來竟然有了轉機,這轉機不是人為,卻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燒殺搶掠,黃埔港英吉利炮船來去自如,江山板蕩之際,許多事再無法循著舊例。當時粵海關一分為二,洋人管洋關,華人管土關。洋人入了粵海關總署,反倒沒清廷原來派遣的滿洲官員那般敲骨吸髓,涸澤而漁。他們雖也貪,卻貪得不那麽難看,凡事還能講些章程。與此同時,粵地幾大行商之間原本在明爭暗鬥,可一遇上國難當頭,不管情不情願,外頭表現出來都要放下那點私人恩怨,彼此間多了點同仇敵愾。洋商氣焰太甚,華商正想要滅滅洋人的威風,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曝出來,商會便以此為由頭,聯合多家商行找那個白人船長的晦氣。不僅如此,商會還主持公道,將茶商們的欠款分攤開來,由大行商出麵,一紙訴訟將那位白人船長告到粵海關衙門,確認其敲詐蒙騙後,又將追款書寫上美利堅總統閣下收,遞送美利堅駐華領事館,最終迫使那個美國船長被遣回國。雖然所謂賠償最後不了了之,但著實為大夥出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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