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1章 二姨太(1/5)

    關於往事,人的回憶總得有個起點,就如講古的失明女先生一撥弦一開嗓,總得先交代這唱的是哪朝哪代、何地何人。有了這個起點,那些散落的珍珠便尋到了線,支離破碎的往事便尋到了根、踏上了地,煥發出浸染了歲月柔和溫潤的光,得以一樁樁一件件地徐徐串聯起來,從從容容,娓娓道來。

    蘇錦瑞想,自己回憶的那個起點,大概要算是蘇家大屋裏那節狹隘陡峭的木製樓梯。

    她閉上眼還能看見那樓梯,陡峭狹隘,需要人仰望四十五度,又一承三轉,像一條蜿蜒的血管,連接上下各層。每層那些廂房、住房、廳堂、暖閣好比一個個髒器,全靠這血管提供生機。蘇家大屋,一個門樓進去,左右分別是東西樓,三代幾十口人,正是靠這逼仄狹長的木樓梯,才得以互相關聯,繼而組成一個整體,成為西關一棟棟青磚石角、陡坡屋脊的宅院中,常見卻又獨特的一戶人家。

    那些樓梯都是精打細算過的,多高、多陡、多少格,掰開來全有一套套道理。邊上撐住扶手的欄杆層層疊疊,每一個都雕成束腰寶瓶狀,一眼望過去,一重又一重,影影綽綽數也數不清。扶手都像包著漿,被蘇家人摸得多了,起了膠質,每日又有女傭勤勤懇懇拿細布擦拭,越發滑得溜手。千萬別小看這梯子,每一格都是閨閣女子的試驗場,專為檢驗她們的貞靜嫻雅而來。多少年後,蘇錦瑞還能想起來,幼年的自己如何被母親攥著手,指點她仰頭看那紅漆木板,示範給她好女子的腳步落在那上頭要怎樣輕盈,節奏要怎樣均勻,落點要踏在樓梯內側還是外側。母親講,別以為周遭無人瞧見你便能撒歡瘋跑,“咚咚”聲都有這老梯板一下下替你數著呢,數著你有沒有偷懶,有沒有聽話。日複一日,把這腳步聲聽進心裏,自然就能千錘百煉,練成一個蓮步款款的好女子。

    “可我為什麽要做一個好女子呢?”

    小蘇錦瑞問母親,她的母親蘇大太太似乎沒料到這麽小的孩子卻已經學會了反詰。她伸出蒼白的指頭戳了小女兒的額角,笑道:“因為你姓蘇呀,蘇家大小姐豈能在下樓梯這種事上叫人笑話了去。”

    童年記憶久遠得如前朝前世,連母親的樣貌都流散於歲月顛簸之中,唯有那千回百轉的木梯,卻銘刻入記憶,終其一生無法忘懷。蘇錦瑞還清楚地記得,沿著頂樓的木樓梯往下,蘇家大屋四層磚樓曆曆在目,每上一層皆有三道回旋,需經過四扇雕花滿洲窗。當你數完十六扇梅蘭菊竹、喜鵲牡丹的彩色玻璃鑲嵌滿洲窗後,才能來到一樓的廳堂。每到天氣好的日子,狹隘的四方天井有陽光照進來,被那灰白簷角一遮一擋,像半空中多了個看不見的篩子,將光線細細篩過,餘下的皆是粉末狀的光塵。便是大白天,室內也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界中自有一番不對外人道的較量。就如住在這屋子裏的人,明明各懷心事,然一到點燈吃飯、打牌聽曲,卻也能笑臉相迎,自有一團穩固牢靠的和氣支撐著。

    那一天,十七歲的蘇錦瑞全然顧不得那些大小姐下樓時應端著的儀態,失魂落魄地衝下木樓梯,木屐敲打在木板上發出震天響的“咚咚”聲。當時,她絕沒想到,她平淡順暢了十七年的命運,就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拐了個彎。

    這個彎拐得太急,以至於與後麵的人生相比,她之前的日子都變得寡淡乏味,就像大戲開鑼前調弦那幾下“叮叮當當”,根本無法與後麵的弦鼓齊鳴相提並論。

    一直到很多年後,蘇錦瑞回想起這一刻才恍然大悟,原來獨屬於她的大戲,到此時才算正式開場。

    而關於這件事,需從蘇錦瑞十七歲剛從中學畢業那會兒說起。

    蘇錦瑞就讀的學校叫培道女子中學,乃美國浸信會在省城東山創辦的一所女子洋學堂。這所洋學堂中西結合,不中不洋,既要女學生們學愛誠真毅,背《詩經》《論語》,又有從美利堅遠渡重洋而來的洋教師傳授化學物理,講上帝是愛,普照世人。蘇大小姐在女中沒學到多少知識,卻對一些更直接也更實惠的時髦心領神會。在培道女中就讀的女學生多半家境殷實、不愁柴米,多餘的精力便用在琢磨如何在統一下做到不一般上。比如她們個個穿清一色半西半中的校服,雪白襪子下全蹬著一雙鋥亮的硬頭黑皮鞋,然而仔細看,卻能發現這些女子在齊齊的青色斜襟綢褂下各顯千秋:有人衣襟袖口用的是精美的手織蕾絲邊,有人斜襟立領那兒別上鑲嵌象牙綠鬆石的胸針,有人則幹脆在綢褂外形上下功夫,腰際多加幾個皺褶,衣袖放寬一寸,於一水的女學生中,硬是比旁人多出幾分婀娜多姿來。

    蘇錦瑞是那些挖空心思的女孩中的翹楚,在那一眾培道女生中早早就樹立了權威。明明是望過去一色的黑裙,偏她的裙褶硬是比別人的明晰硬挺,裙幅來得更寬,勒著細細的腰,越發顯得體態輕盈,身段勻稱纖細;明明是一色的斜襟青色綢褂,她的就要熨燙得更加筆挺,宛若漿上一層包漿,舉手投足間幾乎能聽見衣料摩擦時“嘩啦啦”的脆響。她不在花邊別針上下功夫,雪白精致的手腕一抬,露出的是小巧漂亮的瑞士女表,表盤上是古怪的羅馬數字,就連鑲嵌的細小藍寶石,都在為她不動聲色的時髦添磚加瓦、搖旗助威。

    蘇錦瑞連說話也是有講究的,喚女先生不叫先生,而叫密斯。她喚要好的女同學不叫阿珍阿君一類,而是正兒八經地叫某某君。她對自己的稱謂更是馬虎不得,雅號與英文名雙管齊下,給同學寫信,是端正簽雅號,私下裏與密友相約,則要互稱英文名。總而言之,那個時候的蘇錦瑞,是時髦得不能再時髦的女學生。她能引報紙雜誌上的時興詞匯唬人,也能背完整古怪的化學元素表;她在家無論走到哪裏,手裏都要拿本昌興街丁卜購書行訂購的新書做樣子;她隔著窗喊貼身女傭做事,居然都要帶著新鮮又文明的“請”“謝謝”等字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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