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憶烽火路(全集)

第1章 二姨太(2/5)

    全家人都在蘇錦瑞的另類時髦麵前退避三分,他們也不是真的退避,多是不與小女孩兒一般見識。唯獨二姨太深感冒犯,繼而越想越氣。她看得清楚著呢,別看蘇錦瑞做的事刻意又膚淺,人家那都是有備而來,拿時髦的女學生派頭做表,又拿蘇家大小姐的高傲做裏,商人家耳濡目染養成的精明與年少輕狂壓不住的脾氣雙管齊下,目的就是衝自己而來,要給自己添堵。

    二姨太捫心自問,她做了蘇錦瑞的庶母十來年,對蘇錦瑞要說存有壞心,那是從來沒有的,可要說她有多好心也是強人所難。她一個姨太太放著自己孩子不管,倒去對先頭太太生的子女掏心掏肺,就是她願意,周圍的人看著也不信。她是長在舊時代的女子,論出身也不差,父親是前清的秀才,祖上也是出過舉人的,正正經經的書香門第,可惜後頭敗落了。窮漢尚且想討妾,她爹也想紅袖添香,爭而窮,窮而亂,家中妻妾從來不寧,隻勉強維持個臉麵而已。二姨太從小耳聞目睹正房偏房之間那些鬥法,輪到她自己時,看見個沒娘的蘇錦瑞就想拿捏。一來是習慣使然,二來也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打算。她生養了一個小蘇錦瑞一歲多的二小姐蘇錦香,庶出又年齡相仿,從小蘇錦香就處處被拿來與大小姐做比較,處境尷尬。若親生母親都不為她著想,偌大一個蘇家,既有個大小姐,誰還會記掛一個二小姐呢?

    二姨太這一輩子也是有過風光的時候的。當初蘇錦瑞的生母——蘇家大太太剛剛過世那幾年,大房無主母,蘇錦瑞又小,衣食住行全落在她手裏,捏扁搓圓全由她說了算。那真是二姨太太的黃金時期,那個日子過得才叫日子啊,二姨太獨占大房,花蝴蝶一般穿梭於蘇家上下,東樓的應酬待客、進出賬目、一日三餐,哪一樣不是要過她的手?哪一樣不是要她點頭?後來她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覺得委屈,她想,我當初是多麽宅心仁厚啊,大權在手,卻一沒給蘇錦瑞穿蟲蛀的舊繭綢,二沒喂她吃隔夜飯喝刷鍋湯。自己女兒穿什麽,蘇大小姐也穿什麽,甚至外頭行商送來頂紅的珊瑚手串,自己女兒還沒戴上,老太爺一句“大小姐身上也太素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轉身就將小指頭大小的珊瑚珠拆了給她攢珠花。

    可蘇錦瑞是怎麽對她的?從小那些任性鬧騰就不說了,自打她去上學,那洋學堂就好似一個盤絲洞,人一進去就能成精。十七歲的女孩兒,回到家口齒伶俐,全不吃虧,跟她鬥已經能翻出花來,等日後她嫁人,再嫁個好的,哪裏還有她二姨太和二小姐什麽位置呢?

    二姨太越想越不平,分明自己才是拍著良心做人的那個,可蘇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正房太太空了多年,蘇大老爺不嫖不養外室,就是不扶正自己。她盡心盡力養了蘇錦瑞幾年,大小姐不感恩戴德便罷了,反倒處處要跟自己過不去。二房三房的老爺太太們自持身份,輕易不跟她說話,要什麽都是吩咐女傭來傳,實在不得不打照麵了,點頭給個笑臉倒像給了別人多大的恩惠。

    二姨太覺著自己就應委屈、該委屈,她的委屈經年累月,積少成多,變成了怨懟。蘇錦瑞大了,二姨太不能再拿小時候那套拿捏她,便要時不時講些道理刺刺她。那些道理都是經年累月的舊道理,事無巨細,從頭到腳、從內到外約束著女子的一言一行。大小姐不樂意受約束那是當然的,可不樂意又如何?閨閣女子多少代人不是吃著這些苦過來的?想當年,她二姨太也吃了多少苦,一句“為你好”,心底就算再不樂意、再痛都得忍著。她忍了一輩子,忍到了蘇家的榮華富貴,忍出自個兒現如今的養尊處優,蘇錦瑞為什麽就不能忍呢?

    二姨太講那些舊道理,從來都不直白地講。比如她要嘲笑蘇錦瑞穿硬頭皮鞋的派頭,從不直說女子家穿硬頭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樓腳步聲梆梆響作由頭。她會挑個親朋好友上門的日子,先不提蘇錦瑞,專等對方說到兒女經了,這才擺出無奈的笑容輕聲細語說:“哦,你問我們大小姐啊,挺好的,怎麽個好法啊,好到時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說啊,這女子讀過洋學堂就是不同。喏,我們大小姐如今也曉得憐貧惜老了,怕阿秀女腳底板大踩樓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頭皮鞋踩樓梯板同她做個示範,你們等下聽,梆梆梆梆,下樓聲是不是大過街上敲梆子的?”

    阿秀女是蘇錦瑞的貼身女傭,她本是珠江邊水上人家,家裏要拿她嫁人換錢銀,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進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氣,原本是雇來做粗活的,沒承想她同蘇錦瑞投緣,倒成了照料蘇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雙大腳,做鞋都要比旁人費料。當初上蘇家找工時,特地借了一身幹淨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了餡,三個髒兮兮的腳趾頂在外頭。這件事被二姨太講了又講,心情好時她會說:“好在我憐她後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雙大腳嚇死人,雇了她進我們家,吃飯吃粥也算好歹有個事做不是?”心情不好時,或者被蘇錦瑞氣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轉身卻拿阿秀女出氣:“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著好人不用,專門給你留碗飯吃,哪輪到你今日來氣我?所以說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領情,指不定就倒打一耙來氣你,氣死你她就安樂了。”

    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手裏花樣百出,但萬變不離其宗,句句都意指蘇錦瑞。這法子早先還有用,蘇錦瑞還小臉皮薄時,一聽這樣的指桑罵槐,多半能被氣得又羞又臊,舉手投足愈發拘謹,生怕在儀態上讓人指摘出半點錯。可這兩年蘇錦瑞上了洋學堂,這些舊花樣遇上新時髦,不知不覺間便不再那麽管用。可二姨太卻不明白這裏頭的關鍵,隻以為蘇錦瑞大了臉皮厚,又學了外頭沒羞沒臊的洋學生做派,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罵槐當回事。她就如多數舊式女子一樣,隻曉得這個時代不同了,卻不明白這時代到底怎麽不同。二姨太不懂自打蘇錦瑞入了洋人辦的培道女中,她與自己的較量,已上升為新時髦與舊古板的較量。而托民國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蘇錦瑞已然占了先機,二姨太再要來故技重施,隻能適得其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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