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機密(上):龍難日

第8章 和梁驚魂(2/5)

    “啪”的一聲,楊俊握著的毛筆,一下子從中折斷了。

    2、

    紛紛揚揚的大雪終於停了,許都內外觸目皆白,有若舉城縞素。這應該是開春前的最後一場雪,附近的農人都說今年隻要不鬧兵災,說不定會有個好收成。

    這一日氣候晴好,一串長長的隊伍從許都的正北厚德門徐徐開出,朝著城北的和梁而去。隊伍中有當今天子與皇後、尚書令荀彧、司徒趙溫以及朝廷百官,就連曹公的二公子也來了。隊伍的儀仗十分簡陋,僅僅隻有皇帝與皇後的座駕是一輛翠羽黃裏的雙轅馬車,鹵簿隻有十餘名打著冠蓋的黃門。其他皆為輕車,許多人甚至不得不在雪濘的土路上步行。

    翊扈左右的原本該是羽林、期門二軍,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被別的衛隊替換。這些衛隊分成了步、騎兩部:步兵皆著黑甲,乃是曹仁營中的精銳;騎兵則是張繡的西涼精騎,馬頭上還蒙著褪毛的深褐獸皮。

    這些倒黴的文武百官之所以要艱苦跋涉,全因為孔融在數天前上的一道書。

    孔融上書的內容很簡單:“農者國事,天子當親耕籍田,勸民始耕如儀。”

    正月親耕,本為漢帝每年必行之禮。隻是前些年漢室顛沛流離,別說田了,連立錐之地都沒有,這些儀禮自然無人提及。到了許都之後,諸事都出於司空府,朝廷更不需要操這份心思。孔融忽然提起來這麽一出,荀彧居然不好拒絕——皇帝親耕籍田,為天下表率,這本就是件無可厚非之事。而且這件事宣揚出去,也可以向天下宣示許都政治的穩定,對曹氏也是件好事。

    於是荀彧挑選了許都城北十五裏處的和梁。那裏本是軍屯,曹公大軍北上以後,一直由附近流民耕種,隻是地大人稀,忙不過來,倒適合當籍田之用。

    車子在默默地向前滾動,劉協坐在馬車上,試圖把脖子向外伸去,貪婪地吸著外頭清冷的寒氣。他自從來到許都,隻能在皇宮、司空府有限的幾個地方待著,那些地方窄小逼仄,讓他憋悶得快要發瘋了。難得出來一趟,總算讓他的山野之心得以有片刻的喘息。

    “陛下,你大病未愈,不可多吹寒氣。”伏壽在旁邊溫柔地提醒道。劉協知道她的意思,他現在不是在河內打獵的野小子,而是一個病弱不堪的皇帝,不能表現出太過興奮。

    “朕倒忘了。”劉協悻悻縮了回來,重新握住伏壽冰涼的手。伏壽低下頭,用另外一隻手去撥弄暖爐裏的炭灰。

    自從那一天在祠堂與楊修密談之後,劉協選擇了留下來,可是他與伏壽的關係變得奇怪起來:伏壽還是和從前一樣,無微不至地盡著妻子和一個同謀者的責任,可是劉協能感覺到,從前那個蘊藏著熊熊烈火恨不得要推著他一起燃燒的伏壽不見了。現在的她,更像是一個手執稅簿的主計,冷漠而嚴謹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一分不差,也一分不多。劉協相信,即使現在他提出敦倫之事,伏壽也會沉默地接受,不會有任何反抗。

    一想到這點,劉協心裏頗不好受,手上被伏壽咬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他寧可被她多咬幾口,也不希望看到現在溫而死寂的局麵,好似那尚有餘溫但炭火已熄的暖爐。

    也許楊修說得對。她之前的熱情如火,不是為了他,而是把他幻想成了真正的劉協;現在她已經把這個幻想拋開,對於一個同謀者,隻要做到自己應盡的責任就足夠了。

    劉協正在想著,忽然身旁傳來馬蹄聲,荀彧騎著馬從車畔經過,拉住韁繩,俯身說道:“陛下,前方馬上就要到和梁了。一切禮儀,都有司徒和少府大人操持,屆時陛下隻須依言走一圈就可以交代了。”

    “當今天子,連耕個籍田都要被人指引著來啊。”劉協心裏不無嘲諷地想,臉上還保持著病容,緩聲道:“朕知道了。”

    荀彧又道:“陛下,還有一事。依照朝製,天子之後,本該是三公、九卿、諸侯、百官依次耕作。不過許都亂事剛平,臣以為,當請張將軍和曹將軍在天子之後先耕,以示穆睦。”

    劉協知道荀彧的意思,張繡新降,曹仁又是曹氏在許都目前最有實權的代表,天子攜此二人親耕,意義非同一般。劉協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伏壽,她專心撥弄暖爐,沒有任何表示。

    劉協隻得自己權衡了一下,點頭應允。荀彧得了回應,驅馬離開。劉協還沒把身子坐正,伏壽忽然開口細聲道:“陛下你做得對,如今我們須得恭順隱伏,不可讓曹氏再起疑心。”

    “楊先生讓我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處理問題,不要老是靠著別人的提點。”

    伏壽聽得這番話,唇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抖動:“聽起來陛下您對楊修,還真是言聽計從呢。”

    劉協眉頭微皺,顯然對這句話不太接受。伏壽看出他的反應,複又把頭低下去,以更低的聲音道:“楊先生乃是當世奇材,胸中帶甲百萬,實是漢室的最大臂助——可是他太聰明了,易惑人,亦易惑己,若任其驅馳,有傾覆之虞。”

    劉協有些不快:“聰明也是過錯麽?這種評價,實在有失公允。”

    “這並非我說的,而是楊太尉的意思。”伏壽說完這句,垂下頭去閉口不言。劉協聽到這個名字,有些發愣。老子居然這麽說兒子,他複回想起楊修,那日對楊彪的行事似乎也有些意見,看來這反曹陣營裏,即便是一家子,也並非是鐵板一塊啊。

    就在劉協愣神的時候,趙彥正混跡在百官隊伍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走著,任憑飛濺起的泥點弄汙官服的下擺。別人走起路來,都刻意拎起衣角,他卻顧不得這些,這是他難得的機會可以近距離觀察皇帝,必須要抓緊記憶下每一個細節才行。

    若按照漢宮儀仗,他絕不可能有接近皇帝的機會。但是在許都這個皇權衰微的地方,連鹵簿都湊不全,更不要說設重圍騎障了。趙彥相信,就算自己湊到皇帝車駕旁邊,最多也就是被喝叱幾聲,那些衛兵不會真的認真保衛一個行如傀儡的皇帝。

    於是他快走幾步,謹慎地朝著隊列的前端移動。身旁的人都忙著跟腳下的路麵打交道,誰都沒注意到這個小議郎奇怪的舉動。趙彥抖擻精神,仔細在心裏默數著過往的騎兵和步兵,等到身邊衛兵最少的時候,他忽然邁開大步,借著一處凸起地勢,從兩個走得歪歪斜斜的官員之間穿了過去,讓自己置身於九卿的隊列之中。

    漢室此時九卿不全,也都沒資格坐車,個個在地上走得苦不堪言。趙彥看到孔融也在其中,走上一步,扶助他的胳膊。孔融一看是趙彥,嗬嗬一笑:“你腿腳倒靈便,先跑到前頭來了?”

    “少府大人您可小心,別摔倒了,等會可還有您的安排呢。”

    “哼,放心吧,我可都準備好了,不會讓這些人好過。”孔融氣哼哼地朝著前頭的丁衝、王必等人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他們都是曹氏在朝廷的代表,喜歡聚在一起走。更遠處是荀彧和趙溫,他們一個是尚書令,一個是司徒,是朝廷頂尖的兩名高級官員,也隻有他們有資格尾隨皇帝的駕鑾。

    “對了,聽說你去找楊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些奇怪?”孔融問。

    “嗯,怎麽說呢……那個名字似乎對他刺激不小。”

    “這也難怪。楊俊是今文派的名士,而荀諶師從鄭玄,是古文派的大將。雖說鄭玄一直致力於調和兩派,可他當年畢竟當眾打敗過號稱‘學海’的今文大師何休,而何休正是楊俊的師祖、邊讓的老師。”

    這些掌故,趙彥遠不如孔融熟稔,可他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一個人怎會驚訝到連毛筆都捏斷了呢?這得用多大的勁?

    暫時不要想這些無關的事情了。趙彥搖搖頭,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可不能讓這些閑事幹擾了董妃臨終前的囑托。

    說實話,別說這麽遠遠觀望,即便是與皇帝正麵相對,趙彥也無法分辨出什麽異樣。董妃與皇帝有過肌膚相親,自然能感受到其中微妙之處,而趙彥隻在朝堂上隔著百十步外和垂簾看過幾眼,對他來說,那是一張陌生的麵孔。

    但趙彥始終覺得,不親眼近距離確認一下皇帝的臉龐,就不算真正履行董妃的囑托。皇帝的臉對他來說,是一個啟始儀式,是軍隊衝鋒前的戰鼓。

    他借著攙扶孔融的機會,不動聲色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超過了其他幾名大臣。現在距離皇帝的馬車隻有三十多步,小跑幾步就可以趕上。趙彥在心裏盤算,是一口氣衝過去,還是假裝去跟趙溫說話,繼續前挪。

    正在這時,趙彥覺得脖頸一涼,一把鋼刀架在了他的咽喉之前。隻消刀刃再向前半寸,便可以割開他的咽喉,讓熱氣騰騰的人血灑在雪上。

    趙彥大驚,連頭都不敢轉動,整個人僵在了原地,隻有耳邊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逾越輦道,衝撞輿乘,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煩了麽?”

    這個聲音他很熟悉,是曹仁。趙彥感覺到脖子上的刀刃稍微離開了點,這才勉強扭動頭顱,看到一個武士正在馬上冷冷看著他。這武士的身材不高,卻極為敦實,整個人有如一塊黑色的巨岩,胯下的西涼駿馬似乎都有些難以承受他的重量。

    “曹將軍,抱歉,我剛才是想扶少府一把,一不留神走過頭了。”趙彥趕緊解釋。曹仁把刀收回,左手習慣性地在頜下的粗硬黑髯上摩了摩:“我的人沒給皇家做過扈衛,下手不知輕重。你這麽亂走,可是會被當反賊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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