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傳奇

第七章 薛梨(2/5)

    然而,以唐耕野之能,也無法完全控製內力的始終如一。而被施毒術的木質,因為受到內力的影響強弱不定,由此盛開出不同大小種類的花朵。唐餘容此番施術,卻能在梨樹枝上,開滿同類而異色的芍藥,其內力之純、毒術之湛,的確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唐耕野,實在不負他“芍藥公子”的美名。

    所以梨枝上綻放的這些芍藥,看似華美奪目,實則都是奪命的毒物,絕不遜於利器鋒刃。

    隨著著薛夫人的話語,四周微響,如落葉颯然,平地多出了十幾個穿灰衫的男子,將他們圍在正中。

    而一個相貌俊美的年輕男子,也悄然出現在梨樹下,長衫玉立,正把枝賞玩那些盛綻的芍藥,樣子愜意之極。

    暮冬將盡,初春始萌,山中還有寒峭的風色。但這男子卻穿著雲紅輕羅綢衫,衫角袖口都繡有碗口大的芍藥花,越襯得他眉目如畫,風度翩然。即使是覃池從未見過芍藥公子,從這樣絕世的容華中,也能猜出他正是唐餘容。

    他手攀梨枝,向薛夫人笑道:“很久不見,明煙還別來無恙否?”

    他這一笑邪魅動人,刹那間煥發的容光更盛,芍藥花色燦動,花香濃鬱欲醉,似乎凝結成一片香與色的花海,令人神魂欲醉,不知不覺中,想要舉步向前行去。

    隱約隻聽薛夫人厲聲道:“芍藥公子一路苦苦相逼,即使我們一家躲進青城山中也不肯放過,難道一定要魚死網破麽?”

    忽有一條青色光帶騰空而起,如螭龍般在空中盤旋一周,很快消失不見。青光映照之處,一叢叢青碧色香草疾生而出,瞬間高至人膝,迎風搖擺,恰好隔在薛郎父女與覃池麵前。

    草氣撲鼻,直衝入鹵門中,清香中微有澀意,將覃池驀然驚醒。他駭然發現自己與薛郎父女不知不覺中,竟向著唐餘容走了過去,若非薛夫人橫剌裏攔下,恐怕此時距他隻有數步的距離。

    唐餘容讚歎道:“經冬不死,宿莽之草。能在瞬間化生出宿莽草,來抵禦芍藥的迷幻香,果然不愧是唐明煙啊。明煙你如果是個男子,習得化毒術至高之秘,恐怕連我都不會是你的對手。”

    唐門女子閨訓很嚴厲,一向很少出來行走江湖,覃池沒有料到薛夫人竟出身唐門,明煙應該是她的閨名。但聽他二人的言語,似乎芍藥公子對她很忌憚,視為大敵,甚至不惜一直追殺到此,又並沒有什麽同門的情義。

    薛夫人淡然地答道:“天道廣袤,化生千門萬術,化毒也未必是最厲害的毒術吧。”

    唐餘容收斂了笑意,說:“你還是這麽固執,一定要陷自己於不節不孝之中嗎?”

    薛夫人袖底飛出一道青光,破空又回。但聞空中簌簌有聲,梨樹上盛放的芍藥花,被青光削落了數朵在地。那些嬌豔的花瓣應聲散落,刹那間都消失在塵埃中。所謂化毒術,指的就是將毒與五行之物,互相幻化的意思。所以那些芍藥花朵,其實不過是唐餘容運用“青木”之術生出來的幻相,才被薛夫人一擊而滅。

    唐餘容麵色一沉,從指尖彈出一團嫣紅的煙霧,在空中蒸騰而起,化為千萬縷紅煙。灰衣男子們仿佛得到了什麽指令,迅速在四周交錯穿梭,做出手舞足蹈的樣子,足尖輕捷,隻是剛剛挨擦著地麵,所走過的地方都開出一朵朵芍藥,刹那間便有了上百朵,都是豔紅的顏色,含苞待放。仔細地觀察,會發現那些芍藥似乎在緩緩移動變化,但位置都隱約與梨樹上的芍藥相呼應;從遠處來看,數百朵芍藥簇成一朵巨大的芍藥花形,重瓣層迭,花蕊深處便是那幾株梨樹,而薛夫人一家與覃池,也恰好被困在此處。

    薛夫人從懷中取出一隻指頭大小的瓶子,冷笑著說:“你們毒害薛郎在先,迫害我們一家在後,蜀中唐門,堂堂毒宗,這樣的行事,難道就不是陷自己於不忠不義嗎?如果逼我太甚,芍藥公子自忖就抵擋得了四季毒的酷烈之威嗎?”

    唐餘容負手而立,微笑著說:“四季毒的確很厲害,但我的‘豔芍流芳陣’也不一定不能克製。”

    大概這些芍藥排成的奇怪陣形,就是他剛才言語中所提到的“豔芍流芳陣”了。那些芍藥豔若彤雲朝霞,臨風搖曳,無限嬌娜旋欹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玄奧詭譎之氣。

    薛夫人張口吐出一團青霧,在空中氤氳化開,輕薄如紗羅裁成的帷幛,冉冉落下芍藥花陣之中。初春時節,山中罕有日照,天色一向陰沉清冷。然而此時卻不知從何處而來千萬縷光束,透霧而入,仿佛春日麗色,映得那些芍藥越發華彩閃耀,明媚燦然。

    唐餘容輕擊雙掌,神情變得很凝重,而灰衣男子們步伐再變,那霧幛中的芍藥花瓣微動,似乎正在緩緩開放。但覃池觀察到最邊緣的幾朵芍藥的瓣緣上,已經出現了灰敗的顏色,甚至是擋在自己麵前的宿莽香草,翠綠的葉麵上也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黑氣。

    薛夫人忽然清嘯一聲,霧幛應聲而散,那些芍藥花倒有半數萎落下來,瞬間也消失不見。即使幸存的花朵,似乎也失去了先前明媚的光色。

    唐餘容稍稍有些動容,一揮衣袖,所有的芍藥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點頭讚道:“這就是四季毒中的‘春生’之毒吧?果然明媚鮮妍,如同陽春的光輝,連我幻生的芍藥都不能不受到它的蠱惑。聽說四季毒的毒性太過酷烈,一旦催發,先後曆經‘春生、夏盛、秋斂、冬厲’,連先出發追殺你的四叔都沒能熬過‘夏盛’之毒。如果到了‘冬厲’之威,則方圓百裏間,將如同隆冬,萬物僵斃,不會再有任何生靈。明煙你是因為這樣,才不肯對我全力施為此毒嗎?”

    薛夫人看了一眼阿梨,黯然地說:“餘容表哥,你的毒術修為高過四叔,如果不全力催發四季毒,恐怕我沒有克製你的把握。但我也不願讓無辜的人因此而喪命,如果肯放過他們,至於我的生死,願意聽從唐門的處置。”

    唐餘容也歎息道:“你是令主的女兒,如果將四季毒獻給唐門,最多不過是獲罪幽閉數年,還能勉強保全性命。薛生膽大妄為,你破家叛門,都是因他而起,辱及我唐門聲譽,是非死不可;至於薛家的孽種,我不敢枉斷她的生死。而這一位既然隻是你的朋友,”

    他折下一朵芍藥,隨意地拋在覃池腳下,說道:“我可以給他服下‘浮生夢’,來保全他的性命。”

    薛夫人默然不語,神情間哀傷欲涕。

    覃池猜到這“浮生夢”的名字雖然好聽,但應該是令神智昏亂的毒藥。他的性情很豁達,到這個境地時,反而不再感到懼怕,拔出囊中的短劍,笑著說:“人生幾十年,不過都是暫時寄居在天地間,我寧願保持清明的心智,也不願象頑固的金石那樣長存,請公子就不必浪費‘浮生夢’的藥力了。”

    薛生一直沉默不語,這時臉上才露出笑意,緊緊握住阿梨的手,把她輕輕推到薛夫人懷中,說道:“覃先生的話深得我心,想我薛某無才無德,卻能與明煙你數年相諧,早已勝過尋常夫妻相守百年,縱然此時引頸就死,也沒有任何的遺憾了。隻是阿梨年幼,也有一半唐門血脈,希望您能夠盡力保全。”

    他放開阿梨,長笑數聲,口中吟道:“人生忽如寄,誰能金石固?若得同鴛侶,百歲亦奄忽。”說完就跌坐在地上,身子猛地向前伏倒,很快就僵立不動了。

    薛夫人發出淒厲的叫喊,想拉著阿梨撲上前去,但立即又停住腳步,隻從臉頰上滾落兩行淚水。

    唐餘容目視阿梨,眼眸中忽然漾起異光,抬手輕拂,阿梨跟前的一株宿莽草上,竟然盛開了一朵碧色芍藥。

    薛夫人有所察覺,正待揚起衣袖,忽然有銀光閃過,竟然是阿梨擲出那根梨花簪,緊緊插在宿莽草下的泥土裏。

    碧色芍藥驀然消失了,唐餘容後退幾步,神情也顯得有些狼狽。他緊緊盯住阿梨,柔聲問道:“你剛才用的法子,是你娘教的嗎?”

    阿梨樣子很驚惶,很快地躲在薛夫人的身後,強作鎮定地昂然答道:“我親眼看到有綠色的霧氣從你的中指飄出來,鑽入腳下土中,又從土中遊走到這叢草的根莖裏,才開出芍藥花來。如果我用簪子紮斷土中的霧氣,讓它不能再遊走過來,芍藥花自然也就不能害人了。這樣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娘教我嗎?”

    薛夫人也驚呆了,她拾起那根梨花簪,向唐餘容說道:“我一直深恨自己是唐門中人,不得不沾惹毒術,才有這半生坎坷。既然決心遠離唐門,和他們一起避到這偏僻的山穀,又怎麽會讓我女兒再步後塵呢?”

    唐餘容很訝異,過了很久才說:“我看你的女兒,無論目力膽識都勝過常人,如果隨你回歸唐門,或許令主垂憐,會有不同的際遇。”

    薛夫人摩挲著阿梨的臉龐,又將梨花簪仔細地插在她的丫角上,淒涼地說:“我拒絕父親為我定下的親事,寧願與一個身患腿疾的貧寒仕子流亡江湖,讓他丟盡了臉麵,除非我已身死,才有可能讓他念及父女情誼,保全阿梨的性命。況且薛郎已死,我身為他的妻子,怎能不與他同死呢?”

    她緩緩走近覃池,懇切地說:“無端讓您遭受這樣的災禍,我們夫婦都感到很愧疚。幸好‘浮生夢’並不是什麽要命的毒藥,即使是令人神智受損,但如果機緣湊巧,也未必沒有恢複的一天。人生在世,性命為重,先生又何必與他們對抗呢?”

    她將衣袖一拂,覃池忽覺香風拂麵,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臥在青城山下的市集中,有很多人在圍觀議論。有好心的人詢問他的籍貫家鄉,但覃池隻要稍稍回想,便覺得頭痛得象要裂開一樣。搜羅自己隨身物品,銀兩藥草等一樣也沒有缺失。最後還是有好心人從他藥囊上的標記,猜到了他是籍貫,將他送上了回楚地的船隻。

    覃池回到楚地後,對過往一概忘記了,甚至連自己的家人朋友也完然沒有記憶,竟然又在市集中流浪了月餘。還是他一個故舊好友,無意中遇到了他,施加援手,覃池才得已回返家中。家人對他這數月的經曆很疑惑,但無論如何盤問,他隻是癡呆如故,隻好將他的行李都收拾起來。後來延請了很多名醫,也都沒有什麽效果。

    覃池有個兒子,名叫覃方遠,少年時便跟隨父親學習醫術,長大後也以行醫為生。他研讀覃池留下來的《靈樞藥秘》,雖然隻是一知半解,但對於治療惡瘡奇毒之類的外傷,卻摸索出一些獨門秘法,漸漸也有了些名氣,哪怕鄰縣的人也常常慕名來請他出診。

    有天夜裏,忽然天降大雨,雷電交加,狂風肆虐,吹斷了覃家後院的樟樹枝。荊楚一帶,有很多湖泊河流,覃家後院下臨漢江,樹枝正好砸在碼頭邊停靠的船隻的頂篷上。覃方遠平時還喜歡卜筮之術,聽說這件事情,猜測說:“橫風覆船,枝折幹撲,利有攸往,利見大人,是小吉的征兆。但風吹折樹枝,又預示波折很多,常有反覆,吉中帶有凶險。風為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如果以柔順的態度去麵對,或許可以避凶就吉吧。”家人聽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半夜的時候,有人大力扣擊覃家的大門,哀求診病的叫喊聲,哪怕是在雷電暴雨中,也聽得很清楚。打開門來看,叫門的是幾個年輕女子,護著一輛油壁輿車,她們的鬢發衣衫已經淋得濕透了,樣子狼狽而焦急。詢問她們的來意,其中一個穿翠綠繡衣的年輕女子回答說:“我姐姐今天歸寧回娘家,在路上遇到了山賊,婢仆們護著她拚命地逃走,不慎還是被山賊的暗器所傷。傷勢怪異而嚴重,尋常的醫生都束手無策。聽說您擅長醫治各類外傷的名聲,所以隻好冒著大雨來上門求診,如果您不肯接手醫治的話,很可能會危及到生命。”

    其他女子也紛紛相求,言語婉轉而懇切,覃方遠隻好讓他們將女病人從輿車裏扶下來,安置在側廳,連夜為這個女病人診脈驗傷。

    女病人的年紀略長一些,大概在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豔紅繡衣,袖子上鑲滾三色斕邊,華麗而別致。她的神情冷厲,特別是眉毛和眼睛都很有威嚴,並沒有因為受傷而略微減少半分。覃方遠讓擅驗外傷的長女瑤華去查看她的傷勢,瑤華解開女病人的衣襟,除去外麵的繡衣,露出的肌膚細膩而白晰;然而自頸部以下,腳背之上,全身都釘滿了一簇簇銀質暗器,遠望便如雪野之中,盛開了無數銀色梨花。暗器打造得特別精巧,每簇隻有指甲蓋一半大小,各分為五瓣。每瓣又各嵌有八枚暗鉤,形如蛛足,緊緊地扣入血肉之中。

    瑤華嚐試用銀鑷子去取下它們,但稍稍一動便有鮮血流出,而暗器絲毫沒有被撼動。連著換了好幾種用於外傷取物的鑷子和搭勾,折騰了很久,鮮血橫流,但都無濟於事,女病人雖然咬牙忍受,但也差點暈死過去。

    還是穿翠綠繡衣的女子提醒說:“這是一種很特殊的暗器,形若梨花,每片花瓣上都打造有八根細鉤,精細而堅硬。聽說施發這種暗器的人,可以根據催發內力的大小,來影響這八根細鉤扣住血肉的力度,尋常的手法很難取出。傷重的可以立刻阻礙血氣運行,當場身死;傷輕的因為暗器長期留在體內,血氣終究會受到損害,而血肉也會漸漸衰竭,簡直是令人生不如死啊。”

    瑤華隻好稟告給覃方遠,覃方遠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此時他的幼女容華,因為心疼父親半夜還要操勞,親自下廚熬製茶湯,並端了一碗過來。容華的發髻上插有一根梨花簪,是祖父覃池從蜀郡帶回來的,當時覃池神智不清,但家裏人還是明白他買簪的意思,因為隻有一根,就將這根梨花簪給了容華。

    覃方遠靈機一動,取下容華的梨花簪仔細察看,隻見簪頭梨花的形狀,與女病人所中的暗器十分相似,隻是足足大了一圈。而且簪頭梨花的花瓣是向上伸展,花中心形成一處微微的凹形,與暗器大小很接近。

    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讓瑤華拿著梨花簪,將簪頭梨花的凹形對準女病人身上的一簇暗器,輕輕按下去。簪頭每一條花瓣的兩槽,恰好嵌住暗器中每一瓣的八根細鉤,再運用嫻熟圓柔的腕力,輕微地旋轉,竟然將每一瓣的八根細鉤都漸漸束到了一起,不到半枝香的時間,就把暗器從血肉中取了出來。

    繡衣女子們都很驚喜,女病人卻緊緊地盯住瑤華,厲聲問道:“你怎麽恰好有一根梨花簪,能夠取出這樣歹毒的暗器?難道與那個山賊有所淵源麽?”

    瑤華委屈地回答道:“這是妾的祖父當年去蜀郡遊曆,買給幼妹的一枝梨花簪,怎麽會與山賊有牽連呢?”

    女病人將信將疑,但沒有再問下去。瑤華足足忙碌了半宿,才將所有的暗器都從女病人身上取出來,又遵照父親開出的獨門藥方敷上療傷的藥物;隻到天色將曙的時候,女病人的氣色才好轉過來,她似乎是那些繡衣女子們的首領,喚那個穿翠綠繡衣的女子為“碧羅”,讓其支付了覃方遠豐厚的酬金,說:“我的傷勢還需要調治,或許在此後幾天內,會有我們的同伴前來探望。我們在你這裏還要盤桓一段時間,但一定不會虧待你的,希望你能夠暫時容我們留下來。”

    覃方遠貪圖她的報酬,讓這些繡衣女子住了偏院中。此後的一兩天內,又不斷有相似衣飾的女子前來探病,並且留了下來。到最後聚在偏院中的人數竟有三十餘人,因為床榻有限,有些繡衣女子就和衣睡在廊下和院中。她們深居簡出,輕易也不容許人接近偏院。偶爾聽到彼此間的稱呼,似乎每個繡衣女子的名字中都有一個“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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