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傳奇

第七章 薛梨(1/5)

    東海龍女

    荊楚的名醫覃池,行醫三十餘年,老年很喜歡道術;偶爾得到一本名為《靈樞藥秘》的古籍,上麵記載了上千種罕見的藥草和丹方,文字間的氣韻清靈,講述的藥理也很精深,並不象是一本尋常的道經。即使是覃池本人反複研讀數年,也隻約略地懂得二三成罷了。

    隻是籍中所載錄的藥草在荊楚很少,覃池偶然聽說蜀郡的青城山,崖峻路險,林木幽深,有很多珍稀的藥草靈獸;竟然不顧家人的勸告,獨自乘舟驅車,千裏迢迢,一直抵達青城山麓。

    青城山人跡稀少,道路也很崎嶇,象羊腸一樣細窄,隻有采藥或砍樵的人偶然來到這裏。覃池長於養生,雖年過五旬,步履仍象壯年人一樣輕捷。他不辭辛苦地劈棘斫荊,一直到達了人跡罕至的山腹中。

    一路上果然見到了多種珍稀的藥草,但植株疏落,好象有人趕在他前麵已經采集過了。

    覃池很不甘心,於是緊跟下去。山勢越來越險,到後來連羊腸般細窄的小道也漸漸消失了,草叢中有被踩踏過的痕跡,說明有人在他之前已經走過。

    他隻好用隨身的短劍劈開那些擋路的葛藤,又用兩隻鐵質飛抓緊緊的扣住崖壁的隙縫,借力支撐住身體的平衡,小心地踩在岩石間的淺凹裏,才能勉強前行。

    天近黃昏的時候,發現前方高崖上,蒸騰起五色的雲氣,映得半邊崖麵都發出光芒來。

    定晴地觀看,發現崖邊生長有一叢異草,葉色青綠,形狀很象是桂樹的葉子;草莖纖細而修長,又頗有蘭草那種幽嫻的氣度。雲氣正籠罩在草上,久久不散。

    覃池認出這正是《靈樞藥秘》上記載的“聞遐草”,說它“葉如桂,莖如蘭,服者淨心輕身。”是煉製道家丹藥的上等藥材。大喜過望,正想設法攀上崖去時,崖壁間忽然出現了一個素衣短笠的年輕女子,她雙手交錯握著那些垂落的藤蔓,縱高伏低,靈捷得象飛鳥和猿猴一樣,很快就到達了崖頂。

    覃池認為她非妖即鬼,不敢驚動。隻到女子爬上崖頂,伸手去夠那叢聞遐草時,驀然間有一道黑影從草叢間飛躍而起,寬大的翅翼向年輕女子的頭頸削去!

    年輕女子猝然間來不及躲閃,俯身跌倒在地上。覃池救人心切,顧不了許多,將左手的飛抓擲過去,隻聽“滋嗆”一聲,正好把黑影擊倒在地。

    黑影呱呱大叫兩聲,聲音粗嘎,震得整座山崖都嗡嗡作響。它展翅飛上半空,隻含恨看了覃池這邊一眼,卻仍在年輕女子頭頂處盤旋,顯然是怕失了聞遐草。

    它的樣子很怪,頭似狐狸,身如鬣狗,細眼尖嘴,腳上有爪,背脊展開四尺寬的肉翅膀,形狀很象蝙蝠。翅翼沒有羽毛而邊緣鋒利,飛掠而過時,有刀刃般的寒光。

    覃池大驚失色,向著年輕女子叫道:“這是守護仙草的寒磔鴉,它們擅智多謀,翅膀也很鋒利,甚至與刀劍相擊都能將對方斫斷,請千萬當心!”

    年輕女子站起身來,向他微微頜首,表示感謝的意思。寒磔鴉趁機下撲,嘴爪也向年輕女子的頸子襲去!

    年輕女子揮掌向著寒磔鴉拍出去,掌中騰起一縷暗綠色煙霧,扶搖而上,在暮色中蓬然分開,如千萬條翠色帛帶臨風招展;“帛帶”無風自動,上下穿梭交織,頃刻間織成一枚巨大的蠶繭,恰好將寒磔鴉困在其中。寒磔鴉似乎是知道這煙霧的厲害,眼睜睜地看著“帛帶”上下翻飛,卻始終不敢沾碰,隻是大翅連揮,翅翼卷起寒風,想遠遠地用翅風將其擊散。

    年輕女子忽又張口吐出一口白煙,周圍丈許內頓時生出了霧氣,如紗似幕,那翠色煙霧凝結在這“紗幕”之中,顏色轉為明豔的蒼翠,寒磔鴉所帶起的風聲雖疾,竟然吹它不散。

    眼見得那一條條“翠帛”,若有靈性的蛟螭般,纏繞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密,“蠶繭”也因此縮得越來越小,到最後寒磔鴉的翅膀再不敢大力扇動,身形無法長久地停駐在空中,緩緩下落,眼看著就要觸及“繭”底,不禁發出呱呱的大叫,似乎悲懼交加。

    仙草多半有異獸珍禽守護,守護聞遐草的寒磔鴉頗具靈性,是獸而擅長飛翔,爪翅鋒銳,居住在高峭的崖壁之上,又易守易攻,比起其他的猛禽凶獸更難對付。所以聞遐草之名,連覃池都是從《靈樞藥秘》上看來的,平時根本沒有聽人說起。想必有機緣見到它的人,大多喪身在寒磔鴉的爪下。

    然而看年輕女子這般驅毒化霧、靈動如神,似乎是在用一種少見的毒術攻擊它。

    毒術在江湖中流傳很久,但方法很粗陋,不過是多半是從藥草蟲蟻中提煉毒藥製成丹丸,或塗抹在暗器兵刃上,通過皮肉破裂進入體內,影響血氣的運行;或投入飲食,蝕毒胃腸,阻礙五髒的功能。

    自從蜀中唐門的令主唐冬青,從木族仙人的寶典中,通曉了五行轉化的道理後;他別辟蹊徑,創立“化毒”術,將唐門心法按五行之規,分為“水火金木土”五門。修習任何一門心法,隻要催動內力,有將普通的水流、火焰、金屬、草木、泥土,變成劇烈的毒藥。比如修習土行的唐門弟子,能將一把普通的砂土化為不遜於“苟家奪命砂”的毒砂。內力越強者,所激發的毒性越強,但又不能以尋常的藥理去推判,故此中毒者很難破解。其神妙萬方、詭譎莫測,實在是達到了極深的境界。

    這樣一來,原來的毒術顯得修練繁瑣而毒性粗淺,就更少有人去修練了。

    江湖上的用毒高手,幾乎都出自唐門。原來那種采集藥材粹煉毒藥的術路,就更少有人去使用了。

    但從這個年輕女子的毒術來看,其高明程度,並不遜於唐門的“化毒”術。

    或許是寒磔鴉的叫聲打動了年輕女子,她仰頭向空中吐出一口紫煙,凝成雲的形狀,在空中冉冉而上。紫雲所觸及處,那繞成“蠶繭”狀的翠色“帛帶”如湯沃雪,紛紛消散。

    覃池連忙叱喝道:“孽畜還不快走!”

    寒磔鴉如遇大赦,慌忙拍翅飛出生天。年輕女子趁機采下那叢聞遐草,放入藥囊之中。

    草一離崖,那層五色雲氣便消失了。寒磔鴉又呱呱叫了幾聲,但終究有所忌憚,隻悻悻地在空中盤旋數周,便拍翅穿雲而過,很快不知所蹤。

    年輕女子向覃池做個手勢,轉身下崖,在藤蘿間縱躍如飛,轉眼到了他麵前。她肌膚潔白,眉目很清秀,烏黑的額發也高高地梳起來,顯然已嫁作人婦。

    她含笑向覃池行禮,說:“妾是為醫治拙夫的腿疾前來采藥,險些被這畜牲所傷。感荷前輩剛才的出手相助,我夫婦在山後有一處簡陋的居所,尚有清風霽月的小小雅趣,天色已晚,您肯移步暫歇嗎?”

    覃池看她的談吐舉止,並不是尋常的山鄉野民。但考慮到自己年已花甲,不會涉及到男女之私,而且也懂得一些道術,不懼妖鬼的誘惑,慨然答應了她。

    年輕女子於是帶他下山,轉入一處幽深山澗,兩邊都是參天古樹,遮天敝日,沒有一絲亮光。年輕女子就褪下手腕上的金鐲,用鐲上的火齊寶石來照路。那顆寶石有榛仁大小,在黑暗中光芒四射,能照亮身前三尺的道路。

    她又打開藥囊,拿出一束藥草來,安慰覃池說:“這種藥草有特殊的香氣,是蛇蟲們所懼怕的,所以不用擔心在山中會受到它們的侵害。”

    覃池發現她的藥囊裏有很多藥材,正是自己在路上所見被人采走的那些。

    一路上互相通報了姓名,覃池說自己是立願修道的人,而年輕女子自稱薛夫人。覃池試探著問詢她的來曆,她都含糊其辭地避開不答,笑著說:“妾並不是山精樹怪,您就不必擔憂了。”

    大約走了大半個時辰,才走出山澗,忽聞水聲潺潺,環繞一山崖而過,崖邊有所草舍,半掩柴扉,門前種三四株梨樹,開了滿樹碎花。此時暮色四降,明月初升。清輝般的月光,映得花色勝雪。

    有一個穿素白羅袍的少年男子,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女童,從草舍中出來迎接他們。他的相貌清俊,態度也很和煦,隻是腿腳有疾,行走時有些不方便。

    看到覃池時,稍稍有些詫異。薛夫人訴說了前因後果,對覃池說:“這是妾的丈夫薛郎,他久病在此,很少見到外麵的人。之所以堅持請您來到這簡陋的居所,也有這個原因在內啊。阿梨是我們的女兒,妾夢見滿樹的梨花而誕下她,心中很喜歡,就以梨作為她的字。”

    奉上茶後,薛郎與覃池親熱地攀談,薛夫人喚作“阿梨”的女童,始終安靜地端坐在一旁。她梳著丫角,肌膚如雪,額間有一粒紅痣,象是玉上的翡瑕一樣;側耳傾聽他們談話的樣子,顯得羞怯可愛。薛郎言談間流露出的學識很淵博,尤其擅長冶鐵鑄造方麵的工藝。覃池詢問他後,才得知薛郎祖上是蜀郡中的書香門第,到他這一代敗落,隻有靠鑄造刀劍器具的鑄坊為生。薛郎雖然飽讀詩書,但受腿疾的牽累,一直也不能由科考入仕,是個小有名氣的鑄師。

    覃池很想知道薛夫人的來曆,稍微有些躊躇的意思,薛郎已經察覺出來,說:“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兒,實在不方便告知姓氏。我們一家之所以羈留在此,也有我們不得已的苦衷,請您不要介懷。”

    稍後薛夫人端上了飯菜,是一些山蔬和胡麻飯,滋味很美。飯後薛夫人重新斂首整衣,鄭重地拜謝了覃池相助的恩德。問道:“妾采集這種藥草,是因為它有輕身固元的功效,對醫治薛郎的腿疾很有好處。但從不知還有寒磔鴉這種異獸,先生怎麽會知道呢?”

    覃池看她的神情不象是作偽,於是問道:“夫人既然從藥書上知道聞遐草,難道會不知道寒磔鴉麽?”

    薛夫人回答道:“妾雖然讀過一些藥書,但見識很淺陋,從未從書上看到過聞遐草的名字。”

    覃池忖度自己也是從《靈樞藥秘》上得知聞遐草之名,有些半信半疑,又問道:“夫人既不知其名,如何知道它有輕身固元的功效呢?”

    用來待客的山蔬之中,有一味蕨菜。薛夫人指著它說道:它雖為菜肴,但也是藥草。味甘寒澀,歸入腸經,能清腸健胃,舒筋活絡。其實天地萬物,不僅草木穀果,就連金石器物、鱗蟲禽獸甚至水火都可入藥。它們由天而生,受到四季的影響,具‘寒、熱、溫、涼’四氣;由地而出,隨五行的所屬而有分別,有‘辛、甘、苦、酸、鹹’五味。

    如果能運用陰陽五行的理論,巧妙地炮製和搭配藥物,使藥物中的四氣五味與人體肺腑經絡相配屬,病症即會痊愈,世謂之‘醫術’。如果能借助此疏通經脈,與天地之氣相接,還可得道成仙,與天地同壽,那就是先生您所修的‘道術’了。

    妾雖不知聞遐草之名,但略懂藥理,稍通陰陽。通過它的氣味所屬,也能大略推理出其藥性,再善加調弄,即可醫治病症,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它的名字呢?

    覃池很佩服她的言語,歎息說:“能夠從氣和味的所屬中,輕易地推斷出藥性,薛夫人您這樣的本領,也實在令人歎為觀止了。但自從蜀中唐門的‘化毒’術傲視江湖以來,江湖中人漸漸認為內力為先,藥理反而次之。甚至很多醫生也偏重於內力的調息,而忽略了藥石的功效。實在是令人擔憂啊。”

    薛夫人對於唐門化毒的盛名,似乎不以為然,說道:毒術最早為人皇神農所創,據說神農氏日嚐七十二毒,毒這個字,原本是藥草的意思,後引申為藥物。後世中,有人逆轉陰陽五行,反四氣五味之道而行之,使藥性對人體的肺腑經絡造成很大的傷害。阻礙血氣的運行,使功力陡減、呼吸衰竭甚至頃刻暴斃。這些藥物才被稱為‘毒藥’,‘毒術’也由此而生。

    而唐門化毒術來自於木族寶典,其激發的毒性千變萬化;或痛若痹,或深或淺,或令人猝死,或令人瘋癲,或令活人受盡折磨、雖生猶死,或令白骨複生鮮肉、雖死猶生。據說修煉到無上化境,甚至是妖靈神仙,也難以抵擋。

    世人受到誘惑,不惜舍棄藥石的根本,妄想隻憑借內力的修為,逆轉五行,從中激發原本並不存在的毒性,這樣逐本取末,又怎麽敢稱為毒術,與神農氏爭輝呢?在妾看來,實在是太過淺薄了。

    此時蜀中唐門,以化毒術而興起,成為蜀中屈指可數的世家大族之一。唐門因此開創的“毒宗”,論名望雖然比不上被稱為“江湖第一宗”的“劍宗”;但門徒眾多,聲勢顯赫,數十年來又與劍宗各世家互通姻親,彼此間勢力相連相倚,儼然已稱雄於巴蜀一方。

    而薛夫人的言論未免過於放曠大膽,覃池隻是唯唯聆聽,卻並不敢多發一言。

    薛郎夫婦安頓好他的寢臥後就告辭了,覃池卻始終對他們懷有戒心,悄悄地爬起身來,推開窗環視四周,渺無人跡;隻有清風吹來,梨花拂窗,發出簌簌的聲響。他回顧相遇始末,覺得自己恍若在夢境之中,夜眠中更加小心留意,但並沒有什麽異常的事情發生。

    第二日告辭的時候,薛夫人取出一隻精美的錦匣,贈給他說:“山居簡陋,沒有什麽珍物可以相贈。昨日取來的聞遐草,服食後可令心地清靜、身體輕捷,對於修道的人很有用處。妾隻留下一半便能為拙夫配藥,另一半就贈給先生,聊表謝意。”

    覃池推辭不肯接受,阿梨抓住他的袖子,幫父母將匣子推給他,顯得很著急的樣子。覃池隻好收下匣子,從懷中取出一根梨花簪,笑著說:“這根簪子是蜀郡中的名匠所製,手工很精巧,我本來是買了一對,打算送給我的孫女。如今看來,倒正合阿梨的名字,到及笄之年可以用上,這一枝就算是我的回禮吧。”

    簪身長約四寸,純銀空心,形狀象是一根梨枝。從簪身到簪頭,開有四五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瓣蕊清瑩,疏落有致,栩栩如生。阿梨很喜歡,馬上把簪子插在了丫角上,薛郎夫婦也向他表示了謝意。

    忽然一陣風過,帶來濃烈的香氣。風過之處,枝頭梨花如雪一樣,紛紛飄落,瞬間花瓣鋪了滿地。薛郎夫婦勃然變色,催促覃池說:“請先生趕快離開這裏,我們的仇家馬上就要到了。”

    覃池見識過薛夫人的本領,連她都會畏懼的人,想必是很厲害的人物。看見阿梨緊緊牽著母親的衣角,神情惶恐,惹人愛憐,忍不住問道:“要我將阿梨帶走麽?”

    說話之間,香氣愈發濃烈,似蘭非麝,中人欲醉。那些梨樹的枝條上,刹那間綻發出無數朵芍藥,姹紫、朱紅、深碧、雲黃,異色紛呈,嬌豔無倫。

    薛夫人搖頭道:“已經來不及了。”她推開阿梨,整衣而起,高聲道:“芍藥公子既然來到山居,為什麽不肯現身一見呢?”

    覃池聽到“芍藥公子”四字,大為震驚。

    蜀中唐門這一代的令主是唐應白,但唐門中公認年輕一代中最出色的,卻是唐應白從侄唐餘容,和唐應白堂侄唐雨然。這二人才貌俱佳,智慧超群,又正當盛年,被認為是唐門中興之望,並稱為唐門雙傑。

    據說唐餘容姿容俊俏,尤勝女子,他又特別鍾愛芍藥,恰好餘容為芍藥的別稱,才被稱為“芍藥公子”;他修煉的是唐門化毒術五行中的東方“青木”術。“青木”之毒,化生於木中,卻又脫離木的本性。被認為是“化毒”術之根本,其他四行,都是由此衍生而出。其最早要源自於唐門祖師——令後人毀譽參半的唐冬青之師唐耕野。

    唐耕野“青木”化毒術初成時,曾在隆冬時節,於漢豐唐園宴請族人,他當眾施“青木”化毒術,能從長案上、廊柱間甚至是屋梁中,在刹那間伸出無數含苞待放花朵,有芍藥、薔薇、杜鵑、石斛、朱槿等,香氣襲人,有若陽春。他曾摘下一朵,隨意地擲在長案上,案麵竟然會象蠟一樣快速消融,生出千百縷蛛絲一樣纖細的黑霧,很快向四周延伸。它們穿過那些羅列的盤盞,瓷麵紛紛破碎,在很短的時間內,竟然化為一堆堆慘白的齏粉。到最後連整張長案嘩啦一聲,四分五裂,很快都化為粉末,可見其毒性精深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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