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處

洪水(2/5)

    在西北大學的階梯教室裏,我看到了逝世前不久的路遙,但沒有機會問他洪水時有無去過陝南,構思這樣一個情節是為什麽。後來我知道他是洪水以前去過的,有一段近似戀情的記憶。

    老堤外擱淺的鏽船已經消失,深水潭的顏色也漸漸淺了一些,不再那麽可畏,也許隻是我的眼光由孩子的換了成人。大堤裏麵的房屋,還處處露出當初的印痕,似乎像我買到的三本《昭明文選》,水線以下的門窗牆壁,比露出水線的上半截顏色要深得多。似乎自從大堤完工,這座城便停在了水災之後的那個地方。

    有時順小路走到城內一個偏僻地方,幾幢發黑的木板房子,似乎是在水退後重搭起來的。周圍一片淤泥的荒地,長著青菜和幾簇狼藉的植物,地勢低於四處,似是洪水中一個大漩渦的遺存。

    這樣的地方,我會想起一個同學的講述,她鄰居家的女孩帶著書包和親人已經逃到了新城門洞下,卻想起家中有本相冊,決心回去拿。第二次出門時,在城門洞外邊幾步路被身後的洪水趕上,一根木頭打中了她的後腦勺。那本相冊裏有怎樣的秘密,也許永遠埋掉了。

    東關一帶的回民區,是我不大深入的。在大堤上眺望,中心地帶聳峙的清真寺,帶著淡綠色穹頂,閃著黃色光線,俯瞰著一片屋頂。想到當初,主人和動物都待在快要淹沒的屋頂上,看見不能想象的水頭撲過老城堤,像拔蘑菇一樣拔起了那些木頭牆壁,街區在第一波浪頭中已經消失了。剛才在相鄰屋頂上呼救的鄰居,平時或許還吵過架,留存著恨意,這會兒隨房子一起滑落進黑色漩渦裏,心裏或許還掠過一絲快意,馬上卻是更大的恐懼,在落水之前完全吞沒了自己。我想是這樣的恐懼引起了末日和方舟的設想。

    在一張航拍的舊照片上,我見過完全消失的城區,隻有一片渣滓浮在渾濁的水麵上。

    那天晚上,渣滓中間尚有一些人類的呼吸,他們抱住從自家房屋中分離出來的一根木梁之類,在漆黑中漂浮,尋找活著的同類。兩個住在一條街上的少年在黑暗中相聚了,共用一根屋梁,一個對另一個以往在一次街頭鬥毆中下手太重提出異議,認為練家子不能對笨蛋如此,那時還沒有菜鳥這個詞。練武的少年沉默後承諾,以後在麵對本地人時,不再那樣下手。兩個人結成了兄弟,約定水退後喝雞血撮香,一起漂到了文化宮的樓頂旁邊,樓頂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伸出手來。

    上了年紀的人相信,這一場水災不會比以往來得大。所要做的,無非是將底樓的財物搬上二樓,在樓上開火居家等待水落。水久而不落,則紮一條木筏往來。漢江水幾年一漲落,祖輩們都是這樣過的。沒有人見過從水庫裏泄出來的洪水。死去最多的,是那些一生習慣了洪水的老人們。

    三

    想起來,那幾年漢江的水很湍急。

    我和幾個老同學去江中遊泳。漢江邊遊泳的人多了,也許是過了討替身的心理期限。大部聚在一處略為平緩的沙灘,也有人敢去到江心,順水往下漂,一直到大堤完頭才上岸。我們帶著一個女同學,打算在近岸地方往下漂遊,這女同學隻在遊泳池裏學習過,腰上套著一個救生圈,被衝入一帶激水,那兒多礁石而翻起浪花,人一下子就翻倒了,幸好隻是嗆了水,臉上還帶著曆險後的笑容。那急水的印象,是極清澈而迅激,近於藍色。洶湧的態勢,使我想起上遊火石岩水庫的放閘。

    關於江水的湍急,印象中還有一件事,我和未婚妻小絮在下遊長灘上揀石子,洗了一條裙子晾在石頭上,一時水位驟漲,回頭看裙子已經被衝走了。這是她從初中開始穿了七八年的學生裙。

    這兒和高中的印象不同了。站在漢江大橋上往下看,水是一長條一長條的,淺青間深青,想到淺青的是水底沙痕,似乎傳說中的弱水,疑心是載不動船隻的。曆史上有相聯的典故,周天子南征漢水,船到江心,為巴蠻潛水鑿穿船底,溺水而死。我疑心是弱水載不動天子的大船。腳下的橋身留有裂痕和加固的鋼板,是那場洪水漫過橋麵的證據。

    但那時橋下通行的又都是大船,還有一處碼頭,其中有兩個客輪的班次,分別往上遊的紫陽和下遊的白河。班上有個動人的女同學家住白河,就是在這裏下船回去。對於這個女同學,我有和其他男同學一樣的好感,關於她回家的旅途,自然多了想象。有諺語說白河的美女紫陽的漢,兩座縣城都是從高坡上一直延伸入江,石板路曲繞而上,造就了女生苗條的腿腳。眼珠的清亮漆黑,似乎正是江水淘洗的證據,微黑的皮膚,想象中也出於江霧熏蒸了。

    這隻能發生在火石岩水庫落成之前,大壩一建成,上下阻隔,船也就和鱸魚一樣,不能自由來往了。

    從那套水浸過的文選開始,我有了對於文物的興致。在新建的安康博物館裏,看到一副新石器時代的石墜,有碗口大,上麵穿孔。這樣大的網墜,用的是多大的網,捕多大的魚。這樣的鱸魚來自武昌,洄遊而上,到漢水支流的激水裏產卵交配。水壩建成之後,沒有激流來衝擊魚類的卵巢,它們像性冷淡的大熊貓一樣瀕於滅絕了。

    火石岩水庫實際是一座電站,裝機百萬千瓦。它的建造用了十年,開工的年代目標是趕超劉家峽,自然還想不到給三峽找麻煩的魚類洄遊這種事。我和小絮騎自行車來到它高聳凸突的壩體下,因為地勢狹窄險要,感覺比多年後看到的三峽大壩更具氣勢。無端地想到,一旦這裏開閘泄洪,新的大壩也是無論如何保不住的,結果會更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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