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他甚至比我離開這兒時還年輕。”

    “有沒有病態或其他異常?”

    “沒有。”

    “看,我沒說錯吧,他一定能再活20年,寫完這部巨著。”他揚揚眉毛欣喜地說,“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隻要主人身體健康,我會笑著跳入銷毀池中。開飯了,走吧。”

    午飯後她撥通了建明的電話,通話時建明在屏幕裏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兩人談了很久,建明仍然連聲問:

    “還有要說的嗎?還有要說的嗎?”

    靈玉終於恍然大悟,來這兒以後隻顧沉醉於重逢的欣喜,她已經忘了走前約定的暗號!於是她大笑道:“還有我屋裏的花!你不要忘了澆水啊。”建明這才笑了,掛上電話。

    太空島已經進入地球的陰影,下麵現在是燈火輝煌的北美大陸,五大湖在夜色中泛著冷光。靈玉走進電腦室,打開屏幕,電腦中立刻響起一個悅耳的男低音:

    “靈玉小姐,你好,我是主電腦尤利烏斯,我能為你做什麽事?”

    “你好,尤利烏斯,我們已經18年沒有見麵了,當然,除了在網絡上。”

    “對,你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謝謝你的誇獎,尤利烏斯,我想查查爺爺的健康檔案。”

    “樂意效勞。”

    屏幕上顯出了爺爺的有關資料。靈玉從醫學院畢業,已經行醫兩年了,現在她要為爺爺作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從人體自動監測係統的數據和圖表看,爺爺的身體狀況相當不錯,大腦的狀況尤其好,沒有老年人常見的褐色素沉積、空洞和腦血管硬化。她瀏覽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準備關閉電腦。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驚呆了。爺爺腦部的超聲波圖像上有一圈極其明顯的裂紋,正因為太明顯,她幾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仔仔細細地再看一遍,沒錯,是一圈異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說,爺爺的腦蓋被人掀開了,現在隻是“粘”在頭顱上。對接口的光譜分析表明,黏合劑是一種從蛤貝身上提取的生物膠。

    靈玉嚇得牙齒得得直抖,脊背上有冷汗在緩緩往下滾落。她在地球時也查過爺爺的健康檔案,當時沒有發現這一點。那麽,或者是當時疏忽了,或者是有人搗鬼,向網上輸入了作過假的資料。

    是誰?答案再明顯不過。她想起RB基恩親切的笑容,實在不願承認他是凶手。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作案環境太封閉了,容不得對他的辯護。在如此封閉的太空球內,絕不可能是外來者作案。如果基恩的確是一個陰險的凶手,那麽他的假麵具實在高明。

    她又回過頭檢查了腦組織的圖像,沒有發現異常,僅在額葉部發現了一條極細的接痕,非常細,幾乎難以覺察。關上電腦,她久久地思索著,RB基恩究竟要幹什麽?像某些科幻小說中寫的,一個機器人陰險地解剖和觀察人類?當然不會。在研製B型智能人的這40年間,作為模本的人類大腦已經被研究透徹了,所有資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電腦終端中輕易地索取出來,用不著去幹“揭開頭蓋骨”的傻事。就拿基恩來說,他的身體就是對人類的逼真仿製。這種仿製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製定一項嚴格的法律,規定B型智能人不得有指紋,以防B型智能人假冒人類的身份。

    也許這就是作案者的動機,是一種反抗意識,他們在智力體力上都不弱於人類,卻生來注定要做馴服的仆人。如果再攤上一個孤僻怪誕的老人做主人,這個B型智能人就更不幸了。靈玉不敢在電腦裏再查尋下去,她不知道主電腦尤利烏斯是否也參與其中?無疑這是一樁險惡的陰謀,如果他們知道秘密已經暴露,說不定會鋌而走險的。

    她步履滯重地來到爺爺的書房。爺爺正在寫作,他仰在高背座椅上,閉著眼,太陽穴上貼著兩塊腦電波接收板,大腦中的思維自動轉換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動的速度很快,靈玉勉強看清了其中幾句:

    “……即使在蒙昧時代,人類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們是上帝創造的,是萬物中吃了智慧果的惟一幸運者。從達芬奇、伽利略到牛頓、愛因斯坦,人類更是沉迷於美妙的智慧之夢、科學之夢中,科學使人類迅速強大,使人類的自信心迅速膨脹。

    偉大的中國哲人莊周曾夢見身化為蝶,醒來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類從科學之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甚至不理解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什麽是人?

    人類是地球生命的巔峰,秉天地日月之精華,經曆億萬年的機緣、拚搏和生死交替,才在無生命的物質上升華出了智慧的靈光。但恰恰是人類的智慧腐蝕著人類的自尊。現在,一個叫RB基恩的B型智能人正垂手侍立一旁。除了沒有指紋外,上帝也無法分辨他和人類的區別。但他卻是由一堆無生命的物質在生物工廠裏合成的,他在20個小時的製造周期裏獲得了生命--40億年進化的真蘊。他會永遠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後嗎?

    上帝,請收回人類的智慧吧!……”

    無意中看到爺爺的獨白,她才知道,原來爺爺在內心一直對B型智能人懷著深深的戒備,難怪他對基恩一直冷顏厲色。這使靈玉的心境更加沉重。爺爺一直沒有發現她,她俯下身,悄悄觀察爺爺的腦後:沒錯,爺爺的頭蓋上有一圈隱約的接痕,掩在頭發中,不容易發現,但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看見的。靈玉覺得揪心地疼,這個可憐的老人,隻知道在思維天地裏遨遊,對這樁險惡的陰謀一定毫無覺察。她不能對爺爺說明真相,忍著淚悄悄退出書房。

    第二天早餐時,RB基恩關心地問:“小姐,你昨晚沒睡好嗎?你的眼睛有點浮腫。”

    這句問話使靈玉打了一個寒顫,她昨晚確實一夜沒睡,一直在考慮那個發現。她覺得難以理解基恩的企圖。他想加害主人?但爺爺的身體包括大腦都很健康。這會兒她鎮靜了自己,微笑道:“是啊,一夜沒睡好,一定是不適應太空島裏的低重力環境。”

    爺爺也看看她的眼睛,但沒有說話。基恩擺好早餐,仍像過去那樣垂手侍立。靈玉笑著邀請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飯吧。”爺爺不滿地哼了一聲,基恩恭敬地婉辭道:

    “謝謝,我隨後再吃。”

    在基恩麵前,靈玉仍扮演著心無城府的天真女孩。她撒嬌地磨著爺爺:“爺爺,隨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經18年沒有回過地球了,建明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把你拉回去。”

    爺爺搖搖頭:“不,我在這兒已經習慣了。再說,我想抓緊時間把這部書寫完。10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經來臨,還好,已經10年了,死神還沒有想到我。”

    “爺爺,我昨晚檢查過你的健康資料,你的身體棒極了,至少能活到100歲。爺爺,隻回去3天行不行?你總得參加我的婚禮呀。”

    爺爺冷淡地說:“我老了,不想走動,你們到這兒來舉行婚禮也是可以的。”

    靈玉苦笑著,對老人的執拗毫無辦法,你總不能挑明了說這兒有人在謀害他!想了想,她決定把話題引到爺爺的頭顱上,她想觀察一下基恩的反應:

    “爺爺,你不要硬裝出一副老邁之態。你的身體確實不錯,尤其是大腦,比40歲的人還要年輕!”

    她在說話時不動聲色地瞄著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得意。爺爺不願和她糾纏,便把話題扯開:

    “我知道你在醫學院裏學的是腦外科。最近幾年這個領域裏有什麽突破性的進展嗎?”

    “幾乎沒有。因為在研製B型智能人時,對人類大腦的研究已經足夠透徹了。腦外科醫生早就發明了‘無厚度的’激光手術刀,能夠輕易地對腦組織作無損移植;發明了能使被移植腦組織快速愈合的生長刺激劑,等等。從技術上說,對人類大腦進行修複改造的手段已經盡善盡美--可惜,這是法律不允許的,所以,這個領域的發展實際已經停滯了。”

    爺爺不滿地糾正道:“法律從沒有限製大腦的修複,法律隻是不允許在手術中使用人造神經元。就我來說,我寧可讓大腦萎縮,也絕不同意在我的頭顱裏插入一塊廉價的人工產品。”

    靈玉不願同爺爺衝突。不僅爺爺,即使在醫學院裏,這樣執拗的老人(他們都是各個專業中德高望重的宗師)也為數不少。在他們心目中,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作為物質量高形態的人類大腦,是最神聖的東西,是絲毫不能褻瀆的。他們不一定信奉上帝,但他們對大腦的崇拜可以媲美於最虔誠的宗教信仰。靈玉悄悄轉了話題:

    “爺爺,大腦確實是最神妙的東西,是一種極其安全有效的複雜網絡。我經手過一個典型病例,一個女孩在1歲時摘除了發生病變的左腦,20年後來我這兒做檢查時,發現她的右腦已經大大膨脹,占據了左腦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腦的大部分功能。大腦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損壞,剩餘部分仍能顯示相片的全貌,隻是清晰度差一些。”

    但爺爺顯然仍在繼續著剛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說:“我知道醫學界的激進者經常在論證大腦代用品的優越性。他們現在大可不必費心,如果他們願意把自己降低到機器的身份,等我們這一代死光再說吧,我們眼不見為淨!”

    靈玉隻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麵無表情,默然肅立,收拾碗盤後默默退下。但靈玉覺得自己已經了解了他的作案動機,換了她,也不能容忍別人每時每刻鋸割著你的自尊!她忽然聽到一聲脆響,原來是步履蹣跚的基恩打碎了一疊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爺爺立即抓起電話機:

    “是RB機器人公司嗎?……”

    靈玉立即摁斷電話,輕輕向爺爺搖頭。姬野臣也悟到自己過於衝動,便勉強抑住怒氣,回到書房。靈玉來到廚房,心緒複雜地看著基恩,她在昨晚已經肯定基恩正對爺爺施行著什麽陰謀,她當然不會聽任他幹下去。但在心底她又對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覺得那是一名受壓迫者正當的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櫃中,靈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

    “基恩叔叔,不要為我爺爺生氣。他老了,脾氣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兒去度晚年,好嗎?”

    基恩平靜地說:“不,B型智能人不允許‘無效的生命’。不過我仍要謝謝你。你不必難過,你爺爺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是一個思想的巨人。他能預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將來,因此也具有常人沒有的憂煩。不要緊,這些年來我早已習慣了。”

    晚上建明打來電話:

    “親愛的,太空球裏住得慣嗎?我手頭的工作已經處理完,隨時聽候你的召喚。”

    靈玉覺得事態尚未明朗,暫時不想讓他來這兒,也不想讓他在地球上擔心,便笑著說:“你等等吧,誰知道爺爺是否歡迎你這個陌生人?這兩天我先在爺爺那兒為你求求情。”

    建明笑道:“這麽好的孫女婿,他咋能不歡迎?我要為爺爺準備一件禮物,你說吧,要一束鮮花還是要一隻波斯貓?”他加重語氣說道。

    “鮮花,當然是鮮花。”這個安全信號讓建明放了心,道別後掛上電話。

    快到晚上10點了。每天晚上10點到淩晨1點是爺爺的睡眠時間。毫無疑問,RB基恩如果對爺爺做手腳的話,隻能在這個時間。她決定今晚通宵守在強力睡眠機旁。爺爺和基恩進來了,爺爺的心情已經好轉,笑問孫女:

    “夜貓子,怎麽不去休息?”

    “爺爺,我想看你使用強力睡眠機的情況。在地球上,這種機器已經沒人使用了,連那些曾經熱衷於此道的人也放棄了。現在的時髦是‘按上帝定下的節奏’走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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