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記魯迅先生家裏的花瓶,好像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裏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

    “這叫什麽名字?屋中既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裏去,那是快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冬天,所以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卷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發梢那麽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像一朵小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麽時候了。

    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搖著。

    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自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裏都不凋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而現在這“萬年青”依舊活著,每次到許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時仍站在那黑色的長桌上,有時站在魯迅先生照相的前麵。

    花瓶是換了,用一個玻璃瓶裝著,看得到淡黃色的須根,站在瓶底。

    有時候許先生一麵和我們談論著,一麵檢查著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葉子是不是黃了?該剪掉的剪掉;該灑水的灑水,因為不停地動作是她的習慣。有時候就檢查著這“萬年青”,有時候就談著魯迅先生,就在他的照相前麵談著,但那感覺,卻像談著古人那麽悠遠了。

    至於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麵去了,而且瓶底已經丟失,雖然丟失了也就讓它空空地站在墓邊。我所看到的是從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鄰旁墓頭的石榴樹開了花而後結成了石榴。

    從開炮以後,隻有許先生繞道去過一次,別人就沒有去過。當然那墓草是長得很高了,而且荒了,還說什麽花瓶,恐怕魯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沒到他的胸口。

    我們在這邊,隻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麽遠,那荒草是總要記在心上的。回憶魯迅先生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麽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麽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著,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統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為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為什麽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麽現在才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裏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麽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麽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麽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麽?”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麽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鍾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還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麽,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已沒有,那麽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著。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麽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著象牙煙嘴在沉思著。

    一點鍾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著蒙蒙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刮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喝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著鬧得起勁,一會把按成圓餅的麵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它,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它,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得起勁。

    客廳後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為著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和許先生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隻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得了。指望對於學費有一點補足,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的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韮菜合子,又做過合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讚成,而我做得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飯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為魯迅先生的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胃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著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著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麽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麽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著玩笑。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著,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著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麽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著,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地展然地會心地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發或拉我的衣裳。

    為什麽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著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著海嬰:“你為什麽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著就來拉我的頭發。

    魯迅先生家裏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著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著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著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著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著中國褲子,頭發剃得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偽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地刮著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後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發,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碗黃花魚,大概是順著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麵擺著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手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麽樣,苗人什麽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麽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即馮雪峰。,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裏出來,在弄堂裏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裏提著小箱子,身上穿著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麵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