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與蕭軍

    (1936年7月18日發由船上寄—上海)

    君先生:

    海上的顏色已經變成黑藍了,我站在船尾,我望著海,我想,這若是我一個人怎敢渡過這樣的大海!

    這是黃昏以後我才給你寫信,艙底的空氣並不好,所以船開沒有多久我時時就好像要嘔吐,雖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現在船停在長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並沒寫完就停下了。

    到東京再寫信吧!祝好!瑩七月十八日

    源先生好!

    第二信

    (1936年7月21日發日本東京—上海7月27日到)

    均:

    你的身體這幾天怎麽樣?吃得舒服嗎?睡得也好?當我搬房子的時候,我想:你沒有來,假若你也來,你一定看到這樣的席子就要先在上麵打一個滾,是很好的,像住在畫的房子裏麵似的。

    你來信寄到許的地方就好,因為她的房東熟一些。

    海濱,許不去,以後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張桌是(和)一個椅子都是借的,屋子裏麵也很規整,隻是感到寂寞了一點,總有點好像少了一點什麽!住下幾天就好了。

    外麵我聽到蟬叫,聽到踏踏的奇怪的鞋聲,不想寫了!也許她們快來叫我出去吃飯的時候了!

    你的藥不要忘記吃,飯少吃些,可以到遊泳池去遊泳兩次,假若身體太弱,到海上去遊泳更不能夠了。祝好!

    別的朋友也都祝好!瑩七月二十一日

    第三信

    (1936年7月26日發日本東京—上海7月31日到)

    均:

    現在我很難過,很想哭。想要寫信鋼筆裏麵的墨水沒有了,可是怎樣也裝不進來,抽進來的墨水一壓又隨著壓出來了。

    華起來就到圖書館去了,我本來也可以去,我留在家裏想寫一點什麽,但哪裏寫得下去,因為我聽不到你那噔噔上樓的聲音了。

    這裏的天氣也算很熱,並且講一句話的人也沒有,看的書也沒有,報也沒有,心情非常壞,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認識,話也不會講。

    昨天到神保町的書鋪去了一次,但那書鋪好像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裏太生疏了,滿街響著木屐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慣這聲音。這樣一天一天的我不曉得怎樣過下去,真是好像充軍西伯利亞一樣。

    比我們起初來到上海的時候更感到無聊,也許慢慢地就好了,但這要一個長的時間,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現在準備要走了沒有?我已經來了五六天了,不知為什麽你還沒有信來?

    珂已經在十六號起身回去了。

    不寫了,我要出去吃飯,或者亂走走。吟上七月廿六十時半

    第四信

    (1936年8月14日發日本東京—青島8月21日到)

    均:

    接到你四號寫的信現在也過好幾天了,這信看過後,我倒很放心,因為你快樂,並且樣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經發出去三篇,一篇小說,兩篇不成形的短文。現在又要來一篇短文,這些完了之後,就不來這零碎,要來長的了。

    現在十四號,你一定也開始工作了幾天了吧?

    雞子你遵命了,我很高興。

    你以為我在混光陰嗎?一年已經混過一個月。

    我也不用羨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島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島上來——瑩八月十四日

    異國夜間:這窗外的樹聲,

    聽來好像家鄉田野上抖動著的高粱,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踏踏的木屐聲音有時潮水一般了。

    日裏:這青藍的天空,

    好像家鄉六月裏廣茫的原野,

    但,這不是

    這是異國了。

    這異國的蟬鳴也好像更響了一些。

    第五信

    (1936年8月17日發日本東京—青島)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個遠路,其實我看也不過三五裏,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書局很多,也很熱鬧,但自己走起來也總覺得沒什麽趣味,想買點什麽,也沒有買,又沿路走回來了。覺得很生疏,街路和風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匯一樣,上麵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著破爛衣裳。並且那黑水的氣味也一樣。像這樣的河巴黎也會有!

    你的小傷風既然傷了許多日子也應該管他,吃點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現在我莊嚴地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並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做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帶來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來信也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裏不要(吃)東西。沒有了。以上這就是所有的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相機現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來。我在這裏多少有點苦寂,不過也沒什麽,多寫些東西也就添補起來了。

    舊地重遊是很有趣的,並且有那樣可愛的海!你現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幾次了?但怕你沒有脫衣裳的房子。

    你再來信說你這樣好那樣好,我可說不定也去,我的稿費也可以夠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開玩笑,也許是假玩笑。

    你隨手有什麽我沒看過的書也寄一本兩本來!實在沒有書讀,越寂寞就越想讀書,一天到晚不說話,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個字我覺得很殘忍,又像我從(前)在旅館一個人住著的那個樣子。但有錢,有錢除掉吃飯也買不到別的趣味。

    祝好。蕭上八月十七日

    第六信

    (1936年8月22日發日本東京—青島)

    軍:

    現在正和你所說的相反,煙也不吃了,房間也整整齊齊的。但今天卻又吃上了半支煙,天又下雨,你又總也不來信,又加上華要回去了!又加上近幾天整天發燒,也怕是肺病的(樣)子,但自己曉得,絕不是肺病。可是又為什麽發燒呢?燒得骨節都酸了!本來剛到這裏不久夜裏就開(始)不舒服,口幹、胃漲……近來才曉是又(有)熱度的關係,明天也許跟華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為那個朋友是個女醫學生,讓她帶我到醫生的地方去檢查一下,很便宜,兩元錢即可。不然華幾天走了,我自己去看醫生是不行的,連華也不行,醫學上的話她也不會說,大概你還不知道,黃的父親病重,經濟不夠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二十七號起身。

    她走了之後,他媽的,再就沒有熟人了,雖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倒很好,但她的父親來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遠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體稍微好一點,我總就要工作的,因為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的。可是今天是壞之極,好像中暑似的,疲乏,頭痛和不能支持。

    不寫了,心髒過量的跳,全身的血液在衝擊著。

    祝好!吟八月廿二日夜雨時

    你還是買一部唐詩給我寄來。

    第七信

    (1936年8月27日發日本東京—青島)

    均:

    我和房東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愛,黑的,好看的大眼睛,隻有五歲的樣子,但能教我單字了。

    這裏的蚊子非常大,幾乎是我從來沒有見過。

    那回在遊泳池裏,我手上受的那塊小傷,到現在還沒有好。腫一小塊,一觸即痛。現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錢,晚食兩毛或一毛五,中午吃麵包或餅幹。或者以後我還要吃得好點,不過,我一個人連吃也不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錢也不願花。你看,這裏的任何公園我還沒有去過一個,銀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沒有去過,等著吧,將來日語學好了再到處去走走。

    你說我快樂的玩吧!但那隻有你,我就不行了,我隻有工作、睡覺、吃飯,這樣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點。但也覺得不好,這並不是正常的生活,有點類似放逐,有點類似隱居。你說不是嗎?若把我這種生活換給別人,那不是天國了嗎?其實在我也和天國差不多了。

    你近來怎麽樣呢?信很少,海水還是那樣藍麽?透明嗎?浪大嗎?勞山也倒真好?問得太多了。

    可是,六號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麽你還沒有接到?這文章沒有寫出,信倒寫了這許多。但你,除掉你剛到青島的一封信,後來十六號的(一)封,再就沒有了,今天已經是二十六日。我來在這裏一個月零六天了。

    現在放下,明天想起什麽來再寫。

    今天同時接到你從勞山回來的兩封信,想不到那小照相機還照得這樣好!真清楚極了,什麽全看得清,就等於我也逛了勞山一樣。

    說真話,逛嶗山沒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嗎?

    那大張的單人相,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

    兩片紅葉子(已)經幹幹的了,我記得我初認識你的時候,你也是弄了兩張葉子給我,但記不得那是什麽葉子了。

    孟有信來,並有兩本《作家》來。他這樣好改字換句的,也真是個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調配起來,也很新鮮,隻是……”這“隻是”是什麽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氣,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壓壞的。

    還有可笑的,怎麽你也變了主意呢?你是根據什麽呢?那麽說,我把寫作放在第一位始終是對的。

    我也沒有胖也沒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過磅。

    對了,今天整整是二十七號,一個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樣多吃,一氣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會再吃。

    你說我滾回去,你想我了嗎?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十年。

    我沒有給淑奇去信,因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鋪街十號還是十五號?還是內十五號呢?正想問你,下一信裏告訴我吧!

    那麽周走了之後,我再給你信,就不要寫周轉了?

    我本打算在二十五號之前再有一個短篇產生,但是沒能夠,現在要開始一個三萬字的短篇了,給《作家》10月號。完了就是童話了。我這樣童話來,童話去的,將來寫不出,可應該覺得不好意思了。

    東亞還不開學,隻會說幾個單字,成句的話,不會。房東還不錯,總算比中國房東好。

    你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個月,或哪一天,我可真要滾回去的。到那時候,我就說你讓我回來的。

    不寫了。吟八月廿七晚七時

    祝好。

    你的信封上帶一個小花我可很喜歡,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東京趜町區富士見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

    第八信

    (1936年8月30日發日本東京—青島9月6日到)

    均:

    二十多天感到困難的呼吸,隻有昨夜是平靜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歡喜,打算要寫滿十頁稿紙。

    別的沒有什麽可告訴的了。

    腿肚上被蚊蟲咬了個大包。瑩八月三十晚

    第九信

    (1936年8月31日發日本東京—青島9月6日到)

    均:

    不得了了!已經打破了紀錄,今已超出了十頁稿紙。我感到了大歡喜。但,正在我(寫)這信,外邊是大風雨,電燈已經忽明忽暗了幾次。我來了一個奇怪的幻想,是不是會地震呢?三萬字已經有了二十六頁了。不會震掉吧!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說真話,心上總有點不平靜,也許是因為“你”不在旁邊?

    電燈又滅了一次。外麵的雷聲好像劈裂著什麽似的!……我立刻想起了一個新的題材。

    從前我對著這雷聲,並沒有什麽感覺,現在不然了,它們都會隨時波動著我的靈魂。

    靈魂太細微的人同時也一定渺小,所以我並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粗大的、寬宏的!……

    我的表已經十點一刻了,不知你那裏是不是也有大風雨?

    電燈又滅了一次。

    隻得問一聲晚安放下筆了。吟三十一日夜。八月。

    第十信

    (1936年9月2日發日本東京—青島)

    均:

    這樣劇烈的肚痛,三年前有過,可是今天又來了這麽一次,從早十點痛到兩點。雖然是四個鍾頭,全身就發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四片毫沒有用。

    稿子到了四十頁,現在隻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頁,現在也許因為一心一意的緣故,創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總是十二點或一點睡覺,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著反而亂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說,早晨起得還是早的。肚子還是痛,我就在這機會上給你寫信,或者凡拉蒙吃下去會好一點,但,這回沒有人給買了。

    這稿既然長,抄起來一定錯字不少,這回得特別加小心。

    不多寫了。我給你寫的信也太多。

    祝好。吟九月二日

    肚子好了。二日五時。

    第十一信

    (1936年9月4日發日本東京—青島)

    三郎:

    五十一頁就算完了。自己覺得寫得不錯,所以很高興。孟寫信來說:“可不要和《作家》疏遠啊!”這回大概不會說了。

    你怎麽總也不寫信呢?我寫五次你才寫一次。

    肚痛好了。發燒還是發。

    我自己覺得滿足,一個半月的工夫寫了三萬字。

    補習學校還沒有開學。這裏又熱了幾天。今天很涼爽。一開學,我就要上學的,生活太單純,與精神方麵不很好。

    昨天我出去,看到一個穿中國衣裳的中國女人,在街上喊住了一個氣(汽)車,她拿了一個紙條給了車夫,但沒拉她。街上的人都看著她笑,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個新飛來的鳥。

    到現在,我自己沒坐過任何一種車子,走也隻走過神保町。

    冰淇淋吃得頂少,因為不願意吃。西瓜還吃,也不如你吃得多。也是不願意吃。影戲一共看過三次。任何公園沒有去過。一天二十四小時三頓飯,一覺,除此即是在椅子上坐著,但也快活。祝好。吟九.四.

    第十二信

    (1936年9月6日發日本東京—青島9月13日收到)

    均:

    你總是用那樣使我有點感動的稱呼叫著我。

    但我不是遲疑,我不回去的,既然來了,並且來的時候是打算住到一年,現在還是照著做,學校開學,我就要上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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