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什麽也沒有看到,他站在窗口,擺著手。後來他說:

    “看吧!”他把鼻子用力抽了兩下,“一定有點故事……哪來的這種氣味?”

    他開始爬到窗台上麵來,他那短小健康的身子從窗台跳進來時,好像一張磨盤滾了下來似的,土地發著響。他圍著磨盤走了兩圈,他上唇的紅色的小胡,為著鼻子時時抽動的緣故,像是一條秋天裏的毛蟲在他的唇上不住的滾動。

    “你們燒火嗎?看這碾盤上的灰……花子……這又是你領頭!我要不告訴你媽的……整天家領一群野孩子來做禍……”他要爬上窗口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隻筐子:“這是什麽人提出來的呢?這不是咱家裝雞蛋的嗎?花子……你不定又偷了什麽東西……你媽沒看見!”

    他提著筐子走的時候,我們還嘲笑著他的草帽。“像個小瓦盆……像個小水桶……”

    但夜裏,我是挨打了。我伏在窗台上用舌尖舐著自己的眼淚。

    “有二伯……有老虎……什麽東西……壞老頭子……”我一邊哭著一邊詛咒著他。

    但過不多久,我又把他忘記了,我和許多孩子們一道去抽開了他的腰帶,或是用杆子從後麵掀掉了他的沒有邊簷的草帽。我們嘲笑他和嘲笑院心的大白狗一樣。

    秋末;我們寂寞了一個長久的時間。

    那些空房子裏充滿了冷風和黑暗;長在空場上的蒿草,幹敗了而倒了下來;房後菜園上的各種秧棵完全掛滿了白霜;老榆樹在牆根邊仍舊隨風搖擺它那還沒有落完的葉子;天空是發灰色的,雲彩也失去了形狀,有時帶來了雨點,有時又帶來了細雪。

    我為著一種疲倦,也為著一點新的發現,我登著箱子和櫃子,爬上了裝舊東西的屋子的棚頂。

    那上麵黑暗,有一種完全不可知的感覺,我摸到了一個小木箱,我捧著它,來到棚頂洞口的地方,借著洞口的光亮,看到木箱是鎖著一個發光的小銅鎖,我把它在耳邊搖了搖,又用手掌拍一拍……那裏麵冬郎冬郎地響著。

    我很失望,因為我打不開這箱子,我又把它送了回去。於是我又往更深和更黑的角落處去探爬。因為我不能站起來走,這黑洞洞的地方一點也不規則,走在上麵時時有跌倒的可能。所以在爬著的當兒,手指所觸到的東西,可以隨時把它們摸一摸。當我摸到了一個小玻璃罐,我又回到了亮光的地方……我該多麽高興,那裏麵完全是墨棗,我一點也沒有再遲疑,就抱著這寶物下來了,腳尖剛接觸到那箱子的蓋頂,我又和小蛇一樣把自己落下去的身子縮了回來,我又在棚頂蹲了好些時候。

    我看著有二伯打開了就是我上來的時候登著的那個箱子。我看著他開了很多時候,他用牙齒咬著他手裏的那塊小東西……他歪著頭,咬得咯啦啦的發響,咬了之後又放在手裏扭著它,而後又把它觸到箱子上去試一試。最後一次那箱子上的銅鎖發著彈響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扭著的是一段鐵絲。他把帽子脫下來,把那塊盤卷的小東西就壓在帽頂裏麵。

    他把箱子翻了好幾次:紅色的椅墊子,藍色粗布的繡花圍裙……女人的繡花鞋子……還有一團滾亂的花色的絲線,在箱子底上還躺著一隻湛黃的銅酒壺。

    後來他伸出那布滿了筋絡的兩臂,震撼著那箱子。

    我想他可不是要把這箱子搬開!搬開我可怎麽下去?

    他抱起好幾次,又放下好幾次,我幾乎要招呼住他。

    等一會,他從身上解下腰帶來了,他彎下腰去,把腰帶橫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把椅墊子堆起來,壓到腰帶上去,而後打著結,椅墊子被束起來了。他喘著呼喘,試著去提一提。

    他怎麽還不快點出去呢?我想到了啞巴,也想到了別人,好像他們就在我的眼前吃著這東西似的使我得意。

    “啊哈……這些……這些都是油烏烏的墨棗……”

    我要向他們說的話都已想好了。

    同時這些棗在我的眼睛裏閃光,並且很滑,又好像已經在我的喉嚨裏上下的跳著。

    他並沒有把箱子搬開,他是開始鎖著它。他把銅酒壺立在箱子的蓋上,而後他出去了。

    我把身子用力去拖長,使兩個腳掌完全牢牢實實的踏到了箱子,因為過於用力抱著那玻璃罐,胸脯感到了發痛。

    有二伯又走來了,他先提起門旁的椅墊子,而後又來拿箱蓋上的銅酒壺,等他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麵,他才看到牆角站著的是我。

    他立刻就笑了,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笑得這樣過分,把牙齒完全露在外麵,嘴唇像是缺少了一個邊。

    “你不說麽?”他的頭頂站著無數很大的汗珠。

    “說什麽……”

    “不說,好孩子……”他拍著我的頭頂。

    “那麽,你讓我把這個玻璃罐拿出去?”

    “拿吧!”

    他一點也沒有看到我,我另外又在門旁的筐子裏抓了五個饅頭跑了。

    等母親說丟了東西的那天,我也站到她的旁邊去。

    我說:“那我也不知道。”

    “這可怪啦……明明是鎖著……可哪兒來的鑰匙呢?”母親的尖尖的下顎是向著家裏的別的人說的。

    後來那歪脖的年輕的廚夫也說:

    “哼!這是誰呢?”

    我又說:“那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腦子上走著的,是有二伯怎樣用腰帶捆了那些椅墊子,怎樣把銅酒壺壓在肚子上,並且那酒壺就貼著肉的。並且有二伯好像在我的身體裏邊咬著那鐵絲咖朗朗地響著似的。我的耳朵一陣陣的發燒,我把眼睛閉了一會。可是一睜開眼睛,我就向著那敞開的箱子又說:

    “那我也不知道。”

    後來我竟說出了:“那我可沒看見。”

    等母親找來一條鐵絲,試著怎樣可以做成鑰匙,她扭了一些時候,那鐵絲並沒有扭彎。

    “不對的……要用牙咬,就這樣……一咬……再一扭……再一咬……”很危險,舌頭若一滑轉的時候,就要說了出來。我看見我的手已經在做著式子。

    我開始把嘴唇咬得很緊,把手臂放在背後在看著他們。

    “這可怪啦……這東西,又不是小東西……怎麽能從院子走得出?除非是晚上……可是晚上就是來賊也偷不出去的……”母親很尖的下顎使我害怕,她說的時候,用手推了推旁邊的那張窗子:

    “是啊!這東西是從前門走的,你們看……這窗子一夏就沒有打開過……你們看……這還是去年秋天糊的窗縫子。”

    “別絆腳!過去……”她用手推著我。

    她又把這屋子的四邊都看了看。

    “不信……這東西去路也沒有幾條……我也能摸到一點邊……不信……看著吧……這也不行啦。春天丟了一個銅火鍋……說是放忘了地方啦……說是慢慢找,又是……也許借出去啦!哪有那麽一回事……早還了輸贏賬啦……當他家裏人看待……還說不拿他當家裏人看待,好哇……慢慢把房梁也拆走啦……”

    “啊……啊!”那廚夫抓住了自己的圍裙,擦著嘴角。那歪了的脖子和一根蠟簽似的,好像就要折斷下來。

    母親和別人完全走開了時,我還站在那個地方。

    晚飯的桌上,廚夫問著有二伯:

    “都說你不吃羊肉,那麽羊腸你吃不吃呢?”

    “羊腸也是不能吃。”他看著他自己的飯碗說。

    “我說,有二爺,這炒辣椒裏邊,可就有一段羊腸,我可告訴你!”

    “怎麽早不說,這……這……這……”他把筷子放下來,他運動著又要紅起來的脖頸,把頭掉轉過去,轉得很慢,看起來就和用手去轉動一隻瓦盆那樣遲滯。

    “有二是個粗人,一輩子……什麽都吃……就……是……不吃……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個字一個字平板的說下去:

    “下回……我說……楊安……你炒什麽……不管菜湯裏頭……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訴我一聲……有二不是那嘴饞的人!吃不吃不要緊……就是吃口鹹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爺,我問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麽酒壺喝呢?非用銅酒壺不可?”楊廚子的下巴舉得很高。

    “什麽酒壺……還不一樣……”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邊的錫酒壺格格的蹲了兩下:“這不是嗎?……錫酒壺……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壺上……哼!也不……年輕的時候,就總愛……這個……錫酒壺……把它擦得閃光湛亮……”

    “我說有二爺……銅酒壺好不好呢?”

    “怎麽不好……一擦比什麽都亮堂……”

    “對了,還是銅酒壺好喔……哈……哈哈……”廚子笑了起來。他笑得在給我裝飯的時候,幾乎是搶掉了我的飯碗。

    母親把下唇拉長著,她的舌頭往外邊吹一點風,有幾顆飯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楊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個月就……沒有了娘……羊奶把我奶大的……若不是……還活了六十多歲……”

    楊安拍著膝蓋:“你真算是個有良心的人,為人沒作過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說,有二爺……”

    “你們年輕人,不信這話……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來路……不好反回頭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報恩……說書講古上都說……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歲?”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盤羊腸炒辣椒用筷子推開了一點。

    吃完了飯,他退了出去,手裏拿著那沒有邊簷的草帽。沿著磚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汙的,好像兩塊朽木頭似的——他的腳後跟隨著那掛在腳尖上的鞋片在磚路上拖拖著;而那頭頂就完全像個小鍋似的冒著氣。

    母親跟那廚夫在起著高笑。

    “銅酒壺……啊哈……還有椅墊子哪……問問他……他知道不知道?”楊廚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塊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點害怕母親,她的完全露著骨節的手指,把一條很肥的雞腿,送到嘴上去,撕著,並且還露著牙齒。

    又是一回母親打我,我又跑到樹上去,因為樹枝完全沒有了葉子,母親向我飛來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顆都像小鑽子似的刺痛著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絞下來。”

    母親說著的時候,我覺得抱在胸前的那樹幹有些顫了,因為我已經爬到了頂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這小貼樹皮,你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樹下徘徊著……許多工夫沒有向我打著石子。

    許多天,我沒有上樹,這感覺很新奇,我向四麵望著,覺得隻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點,街道上走著的人,車,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麵,就連後街上賣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滾下來不滾下來呀……”母親說著“小死鬼”的時候,就好像叫著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麽的?”隻要她沒有牢牢實實地抓到我,我總不十分怕她。

    她一沒有留心,我就從樹幹跑到牆頭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麽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爺廟的旗杆上去啦……”回答著我的,不是母親,是站在牆外的一個人。

    “快下來……牆頭不是踏壞了嗎?我去叫你媽來打你。”是有二伯。

    “我下不來啦,你看,這不是嗎?我媽在樹根下等著我……”

    “等你幹什麽?”他從牆下的板門走了進來。

    “等著打我!”

    “為啥打你?”

    “尿了褲子。”

    “還說呢……還有臉?七八歲的姑娘……尿褲子……滾下來?牆頭踏壞啦!”他好像一隻豬在叫喚著。

    “把她抓下來……今天我讓她認識認識我!”

    母親說著的時候,有二伯就開始卷著褲腳。

    我想:這是做什麽呢?

    “好!小花子,你看著……這還無法無天啦呢……你可等著……”

    等我看見他真的爬上了那最低級的樹杈,我開始要流出眼淚來,喉管感到特別發脹。

    “我要……我要說……我要說……”

    母親好像沒聽懂我的話,可是有二伯沒有再進一步,他就蹲在那很粗的樹杈上:

    “下來……好孩子……不礙事的,你媽打不著你,快下來,明天吃完早飯二伯領你上公園……省得在家裏她們打你……”

    他抱著我,從牆頭上把我抱到樹上,又從樹上把我抱下來。

    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聽著他說:

    “好孩子……明天咱們上公園。”

    第二天早晨,我就等在大門洞裏邊,可是等到他走過我的時候,他也並不向我說一聲:“走吧!”我從身後趕了上去,我拉住他的腰帶:

    “你不是說今天領我上公園嗎?”

    “上什麽公園……去玩去吧!去吧……”隻看著前邊的道路,他並不看著我。昨天說的話好像不是他。

    後來我就掛在他的腰帶上,他搖著身子,他好像擺脫著貼在他身上的蟲子似的擺脫著我。

    “那我要說,我說銅酒壺……”

    他向四邊看了看,好像是歎著氣:

    “走吧!絆腳星……”

    一路上他也不看我,不管我怎樣看中了那商店窗子裏擺著的小橡皮人,我也不能多看一會,因為一轉眼……他就走遠了。等走在公園門外的板橋上,我就跑在他的前麵。

    “到了!到了啊……”我張開了兩隻胳臂,幾乎自己要飛起來那麽輕快。

    沒有葉子的樹,公園裏麵的涼亭,都在我的前邊招呼著我。一走進公園去,那跑馬戲的鑼鼓的聲音,就震著我的耳朵,幾乎把耳朵震聾了的樣子,我有點不辨方向了。我拉著有二伯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向前走著。經過白色的布棚的時候,我聽到裏麵喊著:

    “怕不怕?”

    “不怕。”

    “敢不敢?”

    “敢哪……”

    不知道有二伯要走到什麽地方去?

    蹦蹦戲,西洋景……耍猴的……耍熊瞎子的……唱木偶戲的,這一些我們都走過來了,再往那邊去,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並且地上的落葉也厚了起來,樹葉子完全蓋著我們在走著的路徑。

    “二伯!我們不看跑馬戲的?”

    我把煙荷包上的小圓葫蘆放開,我和他距離開一點,我看著他的臉色:

    “那裏頭有老虎……老虎我看過。我還沒有看過大象。人家說這夥馬戲班子是有三匹象:一匹大的兩匹小的,大的……大的……人家說,那鼻子,就隻一根鼻子比咱家燒火的叉子還長……”

    他的臉色完全沒有變動,我從他的左邊跑到他的右邊,又從右邊跑到左邊:

    “是不是呢?有二伯,你說是不是……你也沒看見過?”

    因為我是倒退著走,被一條露在地麵上的樹根絆倒了。

    “好好走!”他也並沒有拉我。

    我自己起來了。

    公園的末角上,有一座茶亭,我想他到這個地方來,他是渴了!但他沒有走進茶亭去,在茶亭後邊,和房子差不多,是席子搭起來的小房。

    他把我領進去了,那裏邊黑洞洞的,最裏邊站著一個人,比畫著,還打著什麽竹板。有二伯一進門,就靠邊坐在長板凳上,我就站在他的膝蓋前,我的腿站得麻木了的時候,我也不能懂得那人是在幹什麽?他還和姑娘似的帶著一條辮子,他把腿伸開了一隻,像打拳的樣子,又縮了回來,又把一隻手往外推著……就這樣走了一圈,接著又“叭”打了一下竹板。唱戲不像唱戲,耍猴不像耍猴,好像賣膏藥的,可是我也看不見有人買膏藥。

    後來我就不向前邊看,而向四麵看,一個小孩也沒有。前麵的板凳一空下來,有二伯就帶著我升到前麵去,我也坐下來,但我坐不住,我總想看那大象。

    “二伯,咱們看大象去吧,不看這個。”

    他說:“別鬧,別鬧,好好聽……”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