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伯父斟了一杯酒,夾了一片香腸放到嘴裏,那時我多麽不願看他吃香腸嗬!那一刻我是怎樣惱煩著他!我討厭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討厭他上唇生著的小黑髭,也許伯伯沒有觀察我一下!他又說:“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當年,我升學了,那不是什麽人幫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騙術。後一年暑假,我從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間,總感到一種淡漠的情緒,伯父對我似乎是客氣了,似乎是有什麽從中間隔離著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買魚,可是他回來的時候,筐子是空空的。母親問。

    “怎麽!沒有魚嗎?”

    “哼!沒有。”

    母親又問:“魚貴嗎?”

    “不貴。”

    伯父走進堂屋坐在那裏好像幻想著一般,後門外樹上滿掛著綠的葉子,伯父望著那些無知的葉子幻想,最後他小聲唱起,像是有什麽悲哀蒙蔽著他了!看他的臉色完全可憐起來。他的眼睛是那樣憂煩地望著桌麵,母親說:“哥哥頭痛嗎?”

    伯父似乎不願回答,搖著頭,他走進屋倒在床上,很長時間,他翻轉著,扇子他不用來搖風,在他手裏亂響。他的手在胸膛上拍著,氣悶著,再過一會,他完全安靜下去,扇子任意丟在地板,蒼蠅落在臉上,也不去搔它。

    晚飯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幾杯酒,紅著顏麵向祖父說:“菜市上看見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們叫他王大姑,常聽母親說:“王大姐沒有媽,爹爹為了貧窮去為匪,隻留這個可憐的孩子住在我們家裏。”伯父很多情呢!伯父也會戀愛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們的屋子挨著,那時我的三個姑姑全沒出嫁。

    一夜,王大姑沒有回內房去睡,伯父伴著她哩!

    祖父不知這件事,他說:“怎麽不叫她來家呢?”

    “她不來,看樣子是很忙。”

    “嗬!從出了門子總沒見過,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著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歎著:“噯!一轉眼,老了!不是姑娘時候的王大姐了!頭發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歎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著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又想一想他婉轉著說,說時他神秘的有點微笑:“我經過菜市場,一個老太太回頭看我,我走過,她仍舊看我。停在她身後,我想一想,是誰呢?過會我說:‘是王大姐嗎?’她轉過身來,我問她,‘在本街住吧?’她很忙,要回去燒飯,隨後她走了,什麽話也沒說,提著空筐子走了!”

    夜間,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裏去找一本書,因為對他,我連一點信仰也失去了,所以無言走出。

    伯父願意和我談話似的:“沒睡嗎?”

    “沒有。”

    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見他無聊的樣子翻著書和報,枕旁一支蠟燭,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講了好些話,關於報紙上的,又關於什麽年鑒上的。他看見我手裏拿著一本花麵的小書,他問:“什麽書?”

    “小說。”

    我不知道他的話是從什麽地方說起:“言情小說,《西廂》是妙絕,《紅樓夢》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視線斜著看住我。我忽然想起白天所講的王大姑來了,於是給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來,讓他伴著茶香來慢慢的回味著記憶中的姑娘吧!

    我與伯伯的學說漸漸懸殊,因此感情也漸漸惡劣,我想什麽給感情分開的呢?我需要戀愛,伯父也需要戀愛。伯父見著他年輕時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樣。

    那麽他與我有什麽不同呢?不過伯伯相信的是鍍金的學說。

    祖父死了的時候祖父總是有點變樣子,他喜歡流起眼淚來,同時過去很重要的事情他也忘掉。比方過去那一些他常講的故事,現在講起來,講了一半下一半他就說:“我記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經過這一次病,他竟說:“給你三姑寫信,叫她來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沒看過她嗎?”他叫我寫信給我已經死去五年的姑母。

    那次離家是很痛苦的。學校來了開學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變樣起來。

    祖父睡著的時候,我就躺在他的旁邊哭,好像祖父已經離開我死去似的,一麵哭著一麵抬頭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個人,好像他死了就把人間一切“愛”和“溫暖”帶得空空虛虛。我的心被絲線紮住或鐵絲絞住了。

    我聯想到母親死的時候。母親死以後,父親怎樣打我,又娶一個新母親來。這個母親很客氣,不打我,就是罵,也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我。客氣是越客氣了,但是冷淡了,疏遠了,生人一樣。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說了這話之後,在我的頭上撞了一下,“喂!你看這是什麽?”一個黃金色的橘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間不敢到茅廁去,我說:“媽媽同我到茅廁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麽?”

    “怕什麽?怕鬼怕神?”父親也說話了,把眼睛從眼鏡上麵看著我。

    冬天,祖父已經睡下,赤著腳,開著紐扣跟我到外麵茅廁去。

    學校開學,我遲到了四天。三月裏,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麵叫門,裏麵小弟弟嚷著:“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大門開時,我就遠遠注意著祖父住著的那間房子。果然祖父的麵孔和胡子閃現在玻璃窗裏。我跳著笑著跑進屋去。但不是高興,隻是心酸,祖父的臉色更慘淡更白了。等屋子裏一個人沒有時,他流著淚,他慌慌忙忙的一邊用袖口擦著眼淚,一邊抖動著嘴唇說:“爺爺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好險沒跌……跌死。”

    “怎麽跌的?”

    “就是在後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聽不見,按電鈴也沒有人來,就得爬啦。還沒到後門口,腿顫,心跳,眼前發花了一陣就倒下去。沒跌斷了腰……人老了,有什麽用處!爺爺是八十一歲呢。”

    “爺爺是八十一歲。”

    “沒用了,活了八十一歲還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著爺爺了,誰知沒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來那天一樣,白色的臉的輪廓閃現在玻璃窗裏。

    在院心我回頭看著祖父的麵孔,走到大門口,在大門口我仍可看見,出了大門,就被門扇遮斷。

    從這一次祖父就與我永遠隔絕了。雖然那次和祖父告別,並沒說出一個永別的字。我回來看祖父,這回門前吹著喇叭,幡竿挑得比房頭更高,馬車離家很遠的時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竿了,吹鼓手們的喇叭蒼涼的在悲號。馬車停在喇叭聲中,大門前的白幡、白對聯、院心的靈棚、鬧嚷嚷許多人,吹鼓手們響起嗚嗚的哀號。

    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裏,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沒有靈魂的躺在那裏。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樣看呢!拿開他臉上蒙著的紙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會動了,他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我從祖父的袖管裏去摸他的手,手也沒有感覺了。祖父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裝進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後園裏玫瑰花開放滿樹的時候。我扯著祖父的一張被角,抬向靈前去。吹鼓手在靈前吹著大喇叭。

    我怕起來,我號叫起來。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靈柩蓋子壓上去。

    吃飯的時候,我飲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飲的。飯後我跑到後園玫瑰樹下去臥倒,園中飛著蜂子和蝴蝶,綠草的清涼的氣味,這都和十年前一樣。可是十年前死了媽媽。媽媽死後我仍是在園中撲蝴蝶;這回祖父死去,我卻飲了酒。

    過去的十年我是和父親打鬥著生活。在這期間我覺得人是殘酷的東西。父親對我是沒有好麵孔的,對於仆人也是沒有好麵孔的,他對於祖父也是沒有好麵孔的。因為仆人是窮人,祖父是老人,我是個小孩子,所以我們這些完全沒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裏。後來我看到新娶來的母親也落到他的手裏,他喜歡她的時候,便同她說笑,他惱怒時便罵她,母親漸漸也怕起父親來。

    母親也不是窮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麽也怕起父親來呢?我到鄰家去看看,鄰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怕舅父。

    我懂得的盡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

    我飲了酒,回想,幻想……

    以後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家族以外的人我蹲在樹上,漸漸有點害怕,太陽也落下去了,樹葉的響聲也刷刷的了。牆外街道上走著的行人也都和影子似的黑叢叢的,院裏房屋的門窗變成黑洞了,並且野貓在我旁邊的牆頭上跑著叫著。

    我從樹上溜下來,雖然後門是開著的,但我不敢進去,我要看看母親睡了還是沒有睡?還沒經過她的窗口,我就聽到了席子的聲音:

    “小死鬼……你還敢回來!”

    我折回去,就順著廂房的牆根又溜走了。

    在院心空場上的草叢裏邊站了一些時候,連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折碎了一些草葉咬在嘴裏。白天那些所熟識的蟲子,也都停止了鳴叫;在夜裏叫的是另外一些蟲子,它們的聲音沉靜,清脆而悠長。那埋著我的高草,和我的頭頂一平,它們平滑,它們在我耳邊唱著那麽微細的小歌,使我不能相信倒是聽到還是沒有聽到。

    “去吧……去……跳跳攢攢的……誰喜歡你……”

    有二伯回來了,那喊狗的聲音一直繼續到廂房的那麵。

    我聽到有二伯那拍響著的失掉了後跟的鞋子的聲音,又聽到廂房門扇的響聲。

    “媽睡了沒睡呢?”我推著草葉,走出了草叢。

    有二伯住著的廂房,紙窗好像閃著火光似的明亮。我推開門,就站在門口。

    “還沒睡?”

    我說:“沒睡。”

    他在灶口燒著火,火叉的尖端插著玉米。

    “你還沒有吃飯?”我問他。

    “吃什……麽……飯?誰給留飯!”

    我說:“我也沒吃呢!”

    “不吃,怎麽不吃?你是家裏人哪……”他的脖子比平日喝過酒之後更紅,並且那脈管和那正在燒著的小樹枝差不多。

    “去吧……睡睡……覺去吧!”好像不是對我說似的。

    “我也沒吃飯呢!”我看著已經開始發黃的玉米。

    “不吃飯,幹什麽來的……”

    “我媽打我……”

    “打你!為什麽打你?”

    孩子的心上所感到的溫暖是和大人不同的,我要哭了,我看著他嘴角上流下來的笑痕。隻有他才是偏著我這方麵的人,他比媽媽還好。立刻我後悔起來,我覺得我的手在他身旁抓起一些柴草來,抓得很緊,並且許多時候沒有把手鬆開,我的眼睛不敢再看到他的臉上去,隻看到他腰帶的地方和那腳邊的火堆。我想說:

    “二伯……再下雨時我不說你‘下雨冒泡,王八戴草帽’啦……”

    “你媽打你……我看該打……”

    “怎麽……”我說,“你看……她不讓我吃飯!”

    “不讓你吃飯……你這孩子也太好去啦……”

    “你看,我在樹上蹲著,她拿火叉子往下叉我……你看……把胳臂都給擦破皮啦……”我把手裏的柴草放下,一隻手卷著袖子給他看。

    “擦破皮……為啥擦的呢……還有個緣由沒有呢?”

    “因為拿了饅頭。”

    “還說呢……有出息!我沒見過七八歲的姑娘還偷東西……還從家裏偷東西往外邊送!”他把玉米從叉子上拔下來了。

    火堆仍沒有滅;他的胡子在玉米上,我看得很清楚是掃來掃去的。

    “就拿三個……沒多拿……”

    “嗯!”把眼睛斜著看我一下,想要說什麽,但又沒有說。隻是胡子在玉米上像小刷子似的來往著。

    “我也沒吃飯呢。”我咬著指甲。

    “不吃……你願意不吃……你是家裏人!”好像拋給狗吃的東西一樣,他把半段玉米打在我的腳上。有一天,我看到母親的頭發在枕頭上已經蓬亂起來,我知道她是睡熟了,我就從木格子下麵提著雞蛋筐子跑了。

    那些鄰居家的孩子就等在後院的空磨房裏邊。我順著牆根走了回來的時候,安全,毫沒有意外,我輕輕地招呼他們一聲,他們就從窗口把籃子提了進去。其中有一個比我們大一些的,叫他小哥哥的,他一看見雞蛋就抬一抬肩膀,伸一下舌頭。小啞巴姑娘,她還為了特殊的得意啊啊了兩聲。

    “噯!小點聲……花姐她媽剝她的皮呀……”

    把窗子關了,就在碾盤上開始燒起火來,樹枝和幹草的煙圍蒸騰了起來;老鼠在碾盤底下跑來跑去;風車站在牆角的地方,那大輪子上邊蓋著蛛網,羅櫃旁邊餘留下來的穀類的粉末,那上麵掛著許多種類蟲子的皮殼。

    “咱們來分分吧……一人幾個,自家燒自家的。”

    火苗旺盛起來了,夥伴們的臉孔,完全照紅了。

    “燒吧!放上去吧……一人三個……”

    “可是多一個給誰呢?”

    “給啞巴吧!”

    她接過去,啊啊的。

    “小點聲,別吵!別把到肚的東西吵沒啦。”

    “多吃一個雞蛋……下回別用手指畫著罵人啦!啊!啞巴?”

    蛋皮開始發黃的時候,我們為著這心上的滿足,幾乎要冒險叫喊了。

    “哎呀!快要吃啦!”

    “預備著吧,說熟就快的……”

    “我的雞蛋比你們的全大……像個大鴨蛋……”

    “別叫……別叫。花姐她媽這半天一定睡醒啦……”

    窗外有哽哽的聲音,我們知道是大白狗在扒著牆皮的泥土。但同時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母親終於在叫我了!雞蛋開始爆裂的時候,母親的喊聲也在尖利的刺著紙窗了。

    等她停止了喊聲,我才慢慢從窗子跳出去,我走得很慢,好像沒有睡醒的樣子,等我站到她麵前的那一刻,無論如何再也壓製不住那種心跳。

    “媽!叫我幹什麽?”我一定慘白了臉。

    “等一會……”她回身去找什麽東西的樣子。

    我想她一定去拿什麽東西來打我,我想要逃,但我又強製著忍耐了一刻。

    “去把這孩子也帶去玩……”把小妹妹放在我的懷中。

    我幾乎是抱不動她了,我流了汗。

    “去吧!還站在這幹什麽……”其實磨房的聲音,一點也傳不到母親這裏來,她到鏡子前麵去梳她的頭發。

    我繞了一個圈子,在磨房的前麵,那鎖著的門邊告訴了他們:

    “沒有事……不要緊……媽什麽也不知道。”

    我離開那門前,走了幾步,就有一種異樣的香味撲了來,並且飄滿了院子。等我把小妹妹放在炕上,這種氣味就滿屋都是了。

    “這是誰家炒雞蛋,炒得這樣香……”母親很高的鼻子在鏡子裏使我有點害怕。

    “不是炒雞蛋……明明是燒的,哈!這蛋皮味,誰家……呆老婆燒雞蛋……五裏香。”

    “許是吳大嬸她們家?”我說這話的時候,隔著菜園子看到磨房的窗口冒著煙。

    等我跑回了磨房,火完全滅了。我站在他們當中,他們幾乎是摸著我的頭發。

    “我媽說誰家燒雞蛋呢?誰家燒雞蛋呢?我就告訴她,許是吳大嬸她們家。哈!這是吳大嬸?這是一群小鬼……”

    我們就開朗地笑著,站在碾盤上往下跳著,甚至於多事起來,他們就在磨房裏捉耗子。因為我告訴他們,我媽抱著小妹妹出去串門去了。

    “什麽人啊!”我們知道是有二伯在敲著窗欞。

    “要進來,你就爬上來!還招呼什麽?”我們之中有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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