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年級,姐姐想競選班幹部。我說:“你算了吧,至少別人跑起來比你快,站起來比你看得遠。”

    姐姐一點都不示弱:“是當班幹部,又不是比體能。”她思考片刻,痛下決心。“別看我個子小,我在同學中有號召力,這是老師說的。”

    我還是無法想象小蜜蜂似的姐姐,能在那群哥哥姐姐似的同學中當好班幹部,我擔心她會惹下笑柄,讓我跟著難堪,就輕蔑地說:“不當班幹部又不會死。”

    “是不會死,但會被人忘記。”

    她精心準備了一篇競選演說,她的目標是文藝委員,因為很久以前,一個客人曾經誇她嗓音漂亮,她便牢牢記住了。在我看來,她的競選毫無希望,不光是她的身高有問題,她的演說稿也有問題,她不顧自己的實際情況,想到哪裏說到哪裏,簡直是想入非非,她甚至許下這樣的諾言:如果她能當上文藝委員,她將組建一支班級合唱團,帶著同學們每天練唱,她要讓這個合唱團成為學校的一張名片,要讓它的歌聲蜚聲海內外。我偷看過她的演說稿,千真萬確,最後一句話的確是這樣的,盡管這句話選自別人的文章。據說,當她在講台上念到這句話時,全班同學,包括老師,都笑了起來,她也笑了,她想,她的演說打動了他們,她的文藝委員十拿九穩了,最後的結果卻是,她輸給了另一個女生,一個非常樸素的大眼睛女生。她回到家,高高地坐在特製餐椅上,攻擊別人,淚痕未幹,又淌下新的淚水,但不妨礙她拿起飯勺。“腦後紮個刷鍋把子,暗淡無光,一點都沒有文藝委員的氣質。”

    也許是為了照顧情緒,老師專門給她安排了一個職務:班務助理。這在全校都是個創舉,說到底,班務助理就是班主任老師的小耳目,諸如同學當中有什麽可疑跡象,替老師跑跑腿。她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師跑了一趟校門口的小商店,買了一塊手絹,就像包袱雨傘我那個著名笑話裏的和尚,“白底藍花”四個關鍵字,姐姐是一路不停地念叨著跑過去的,那是暑假前的最後幾天,太陽把光禿禿的街道烤得冒煙,姐姐終於把手絹和多餘的零錢交到老師手裏時,臉上淌下的汗珠子已經浸濕了她的小小衣襟。

    班務助理這個職務,讓姐姐越來越愛“多管閑事”。有段時間,學校從某個地方接到某種指示,開始檢查起學生的個人衛生狀況來,每周一上午十點,做完課間操,全校在操場上整隊集合,挨個挨個接受檢查,衣服鞋襪之外,還要檢查指甲長短是否合乎要求,指甲縫裏是否藏有汙垢,脖子是否搓洗幹淨,是否每天刷牙,頭發叢裏是否有皮屑,是否生了蟣子。因為是預先有通知的檢查,所以從來沒人被查出過問題,直到有一天,姐姐搶在課間操之前去了一趟教師辦公室。

    照例是集合,宣講個人衛生的重要性,衛生與健康的關係,然後由班主任對各班進行檢查,當檢查到一個男生時,班主任突然改變了檢查部位,徑直去看他的耳後。姐姐站在第一排,此時早已背對著主席台,不錯眼珠地望著班主任,她注意到,班主任皺了一下眉,又查看了另一邊耳後,眉頭皺得更深了。男生被班主任從隊伍中拽了出來,站到大家麵前,他有一頭少見的又黃又軟的頭發,類似於金黃小貓,原本白得像布一樣皮膚,此時血紅一片,連耳朵都是紅的。在班主任的指點下,全校師生都看見了他耳後的恥辱,一邊一塊揉搓不掉的烏雲一樣的東西,用班主任的話說,“那裏是一片幹旱的沙漠,至少一年沒沾過水。”這句俏皮話引來一陣轟笑,班主任一得意,又說了另一句俏皮話:“相信你身上這樣的沙漠還有不少。”遺憾的是,班主任並沒打算去解開他的衣服,也許她覺得時間不夠了,因為馬上要上第三節課了。

    人潮散開,向教室湧去,姐姐略一回頭,黃頭發男生還在原地逆流而站,奔跑的學生不時撞到他,他低著頭,東倒西歪,但他頑強地保持自己的姿勢,不讓自己倒伏在地。第三節課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向老師請假,去了趟操場,那裏空無一人,她拔腿就往教師辦公室跑。班主任很快就出來了,她朝操場方向瞄了一眼,帶著姐姐一起去了傳達室,值班老頭證實,黃頭發男生出去了。

    第二天,那個叫李安生的黃頭發男生沒來學校上課,第三天也沒有。

    一些消息慢慢傳到學校來,李安生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父親在煤礦工作,據說是在井下操作的那種人,這些消息似乎給李安生耳後那兩片烏雲的存在找到了理由,好幾個男生向姐姐投來異樣的目光,姐姐告密的事不知怎麽竟泄露出去了,我懷疑是姐姐自己不小心說出去的,“我最先發現了李安生耳後的秘密。”這種話她是說得出來的,她不喜歡隱瞞自己的成績和優點,正如她從沒想過如何掩飾自己的身高一樣。

    李安生的失學讓姐姐不自在了一陣,但她馬上讓自己從隱隱約約的不安中解脫出來。“都四年級了,還不會洗臉麽?班上沒有一個人還要母親給自己洗臉。”她的話很有道理,別說洗臉,很多人已經開始洗衣服了。

    第四天,李安生來了,他沒帶書包,徑直走到姐姐麵前,他仰起下巴,眼皮朝下,板著臉要她跟他出去一趟。姐姐拚命咬住發抖的嘴唇,問他有什麽事,為什麽不肯在教室裏當著大家的麵說。李安生的眼珠子在睫毛間閃出一線亮光。“你真的要我當著大家的麵說?你不後悔?”姐姐搞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的聲音告訴她,他不懷好意,才三天不見,李安生就不是原來那個悶不吭聲的李安生了,他像一個在森林裏失蹤多日的人,身上憑添了一股林莽間的野氣。姐姐還在猶豫,李安生伸出一隻手,卡住姐姐的小肩膀,不由分說,把姐姐推了出去。

    下麵這段對話是姐姐回家後哭著告訴我的。

    “我是長嘎子(長樂坪方言:人身上的積垢)了,我喜歡長嘎子,又沒長在你身上,跟你有什麽相幹?你憑什麽多管閑事?”

    “如果我不是班務助理,我當然可以裝著沒看到。換了是你,你也會這麽做的。”

    “狗屁,我才不會像你一樣去當哈巴狗,去拍老師的馬屁,別廢話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長沒長嘎子,跟你到底有什麽相幹?你為什麽要去打小報告?”

    “我已經說了,我是班務助理,我有我的職責。”

    “狗屁職責!那麽多人喊你矮子,喊你小丁殼,喊你小虼蚤,我一次都沒有喊過,你反倒要算計我,老實人好欺負是吧?”

    “好吧,作為同學,我向你道歉,作為班務助理,我不道歉,因為我沒有做錯。”

    “你沒有做錯?真是好笑!你害得我退了學,你害了我一輩子,還不是錯?”

    “你才好笑呢,我又沒叫你退學,是你自己不來的。再說,我冤枉你了嗎?難道你沒長嘎子嗎?告訴你,我長這麽大,從沒說過一句假話,我隻說我看到的。”

    “……好,那我問你,你能不能保證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死,一句假話都不說?”

    “豈止這輩子!到了下輩子,我還是隻說我看到的。”

    “要是你說了假話呢?”

    “不會。”

    “萬一你說了呢?”

    “沒有萬一。”

    “萬一有萬一呢?誰也不能把話說死。”

    “萬一我說了假話,我把眼珠子挖出來給你。”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是的,我說了,萬一我說了假話,我把自己的眼珠子給你。”

    “我勸你還是收回剛才說的話,我是個非常認真的人,這一點我有必要告訴你。”

    “笑話,說出去的話還能收得回來麽?”

    “那你記好了,我會檢驗你今天所說的話,隻要我還活著,我會一直盯著你,希望你到時候不要食言,不要忘記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給我。”

    “哼!”

    姐姐走了幾步,回頭一看,李安生還站在原地,他衝她一笑,大聲說:“別忘記你今天說的話。”

    走出好遠,直到看不到李安生了,姐姐才在花壇邊坐下來,她感到兩條小腿突然變成了別人的,她再也無法指揮它們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