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所輯錄的,並沒有古人的論述。隻是將一個多世紀來有關談論孔子的觀點,擇要裒集,以見社會的進程,以窺人心的變化,也示自由爭論之意,並從而證明,孔子與當代中國,甚至當代世界都有著密切的關係。

    梁啟超

    孔學專在養成人格……孔子的人格,在平淡無奇中現出他的偉大,其不可及處在此,其可學處亦在此。

    --《半部論語治天下》

    易白沙

    孔子尊君權,漫無限製,易演成獨夫專製之弊……孔子之君權論,無此二種限製(天與法),君猶天也。民不可一日無君,猶不可一日無天。

    孔子講學,不許問難,易演成思想專製之弊……宰我晝寢,習於道家之守靜也,則斥為朽木。樊遲請學稼圃,習於農家並耕之義也,則詆為小人。子路問鬼神與死,習於墨家明鬼之論也,則以事人與知生拒絕之……少正卯以大夫講學於魯,孔子之門,三盈三虛,不去者惟顏回。昔日威嚴,幾於掃地,故為大司寇僅七日,即誅少正卯。

    孔子少絕對之主張,易為人所藉口。孔子聖之時者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時字……求發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韓非殺身行學,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實滑頭主義耳,騎牆主義耳。

    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謀食,易入民賊牢籠。

    --《孔子平議》上,1916年《新青年》雜誌第一卷第六號

    陳獨秀

    今再讓一步言之。或雲佛、耶二教,非吾人固有之精神,孔教乃中華之國粹。然舊教九派,儒其一耳。陰陽家明曆象,法家非人治,名家辨名實,墨家有兼愛、節葬、非命諸說,製器敢戰之風,農家之並耕食力,此皆國粹之優於儒家孔子者也。今效漢武之術,罷黜百家,獨尊孔氏,則學術思想之專製,其湮塞人智,為禍之烈,遠在政界帝王之上。……

    吾人倘以為中國之法,孔子之道,足以組織吾之國家,支配吾之社會,使適於今日競爭世界之生存,則不徒共和憲法為可廢,凡十餘年來之變法維新,流血革命,設國會,改法律(民國以前所行之大清律,無一條非孔子之道),及一切新政治,新教育,無一非多事,且無一非謬誤,應悉廢罷,仍守舊法,以免濫費吾人之財力。萬一不安本分,妄欲建設西洋式之新國家,組織西洋式之新社會,以求適今世之生存,則根本問題,不可不首先輸入西洋式社會國家之基礎,所謂平等人權之新信仰,對於與此新社會新國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禮教,不可不有徹底之覺悟,猛勇之決心;否則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憲法與孔教》1916年《新青年》雜誌第二卷第三號

    李大釗

    餘謂孔子為數千年前之殘骸枯骨,聞者駭然,雖然無駭也。孔子於其生存時代之社會,確足為其社會之中樞,確足為其時代之聖哲,其說亦確足以代表其社會其時代之道德。使孔子而生於今日,或更創一新學說以適應今之社會,亦未可知。而自然的勢力之演進,斷非吾人推崇孔子之誠心所能抗,使今日返而為孔子之時代之社會也。而孔子又一死而不可使之複生於今日,以應乎今日之社會而變易其說也。則孔子之於今日之吾人,非殘骸枯骨而何也?

    餘謂孔子為曆代帝王專製之護符,聞者駭然,雖然無駭也。孔子生於專製之社會,專製之時代,自不能不就當時之政治製度而立說,故其說確足以代表專製社會之道德,亦確足為專製君主所利用資以為護符也。曆代君主,莫不尊之祀之,奉為先師,崇為至聖。而孔子雲者,遂非複個人之名稱,而為保護君主政治之偶象矣。使孔子而生於今日,或且倡民權自由之大義,亦未可知。而無如其人已為殘骸枯骨,其學說之精神,已不適於今日之時代精神何也!故餘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象的權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製政治之靈魂也。

    蓋嚐論之,道德者利便於一社會生存之習慣風俗也。古今之社會不同,占今之道德自異。而道德之進化發展,亦泰半由於自然淘汰,幾分由於人為淘汰。孔子之道,施於今日之社會為不適於生存,任諸自然之淘汰,其勢力遲早必歸於消滅。吾人為謀新生活之便利,新道德之進展,企於自然進化之程,少加以人為之力,冀其迅速蛻演,雖冒毀聖非法之名,亦所不恤矣。

    --《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1917年2月4日《甲寅》日刊

    胡適

    何以那種種吃人的禮教製度都不掛別的招牌,偏愛掛孔老先生的招牌呢?正因為二千年吃人的禮教法製都掛著孔丘的招牌,故這塊孔丘的招牌--無論是老店,是冒牌--不能不拿下來,捶碎,燒去!

    --《吳虞文錄》序,1921年6月16日

    吳虞

    孔二先生的禮教講到極點,就非殺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慘酷極了!一部曆史裏麵,講道德說仁義的人,時機一到,他就直接間接的都會吃起人肉來了。就是現在的人,或者也有沒做過吃人的事;但他們想吃人,想咬你幾口出氣的心,總未必打掃得幹幹淨淨!

    到了如今,我們應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聖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什麽“文節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的圈套,來誑騙我們的!我們如今,應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吳虞文錄》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10月印行版

    顧頡剛

    春秋時代的孔子是君子,戰國時代的孔子是聖人,西漢時代的孔子是教主,東漢後的孔子又成了聖人,到現在又快要回到君子了。孔子成為君子並不是薄待他,這是他的真相,這是他自己願意做的。我們要崇拜的,要紀念的,是這個真相的孔子!

    --《春秋時代的孔子和漢代的孔子》1926年10月2日

    馮友蘭

    孔子頗似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本亦是一“智者”。其不同在他不向學生收學費,不賣知識。他對於宇宙問題,無有興趣,對於神之問題,接受傳統的見解。孔子亦如此,如上文所說。蘇格拉底自以為負有神聖的使命,以覺醒其國人為己任。孔子亦然,所以有“天生德於予”,“天之未喪斯文,匡人其如予何”之言。蘇格拉底以歸納法求定義(亞裏士多德說),以定義為吾人行為之標準。孔子亦講“正名”,以“名”為吾人行為之標準。蘇格拉底注重人之道德的性質。孔子亦重視人之完全人格,較其“從政”之能力,尤為重。故對於子路、冉有、公西華,雖許其能在“千乘之國”“治賦”,“為宰”,“與賓客言”,而獨不許其為“仁”。(《論語公冶長》)蘇格拉底自己不著書,而後來著書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圖之《對話》)。孔子亦不著書,而後來各書中“子曰”極多。蘇格拉底死後,其宗派經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之發揚光大,遂為西洋哲學之正統。孔子之宗派,亦經孟子荀子之發揚光大,遂為中國哲學之正統。

    即孔子為中國蘇格拉底之一端,即已占甚高之地位。況孔子又為使學術普遍化之第一人。為士之階級之創立者,至少亦係其發揚光大者;其建樹之大,又超過蘇格拉底。謂孔子不製作或刪正“六藝”即為“碌碌無所建樹”者,是謂古之發明帆船者不算發明,必發明潛艇飛機,始為有所建樹也。

    孔子為士之階級之創造者,至少亦係其發揚光大者,而中國曆代政權,向在士之手中,故尊孔子為先師先聖。此猶木匠之拜魯班,酒家之奉葛仙也。

    --《孔子在中國曆史中之地位》1927年《燕京學報》第十二期

    梅光迪

    唯孔子除有最深之道德修養外,更富於藝術興味,故其發於外者,不為矜嚴局蹐之道學家,而為雍容大雅之君子。故曰:“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又曰:“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論語鄉黨》)所記其與諸侯大夫周旋進退之狀,可謂形容盡致,寫生之妙筆矣。驟視之,則孔子似一老於世故麵麵俱到之中朝大官,細審之,則知其視禮儀為人群之必須品,須內外如一,而後人與人可相安無事,社會之秩序,人生之意味,皆可藉以維持。

    ……在吾國文化勢力下所產生之人品,自當以孔子為極則矣。吾國人品,約略言之,可分三派,一曰老莊派,此派任自然,輕禮法,極盛於魏晉六代,而至今流風不息……二曰道學派,此派自當以程朱為宗……三曰孔孟派也。此派折中於前兩派之間,有老莊派之超逸,而無其放蕩,有道學派之嚴謹,而無其拘泥。所以為人品極則也。

    --《孔子之風度》1932年《國風》第三號

    周予同

    一、孔子是有父親有母親而父親早死的孤兒,並不是如緯書中所說的感受什麽黑帝的精靈而生的私生子。

    二、孔子是宋國的後裔,是沒落的貴族;這證明了孔子的時代背景。換言之,孔子是貴族封建製度開始崩潰時期中的一位人物。

    三、因為孔子是沒落的貴族,為維持生活的緣故,隻得以傳授學識為職業。因此,孔子是中國第一位的教書先生,是中國特有的士大夫階級的開創者。

    四、因為孔子以學識傳授給一般平民,一般平民因為獲得學識而有參與政權的要求,所以孔子可以說是在文化方麵促進貴族封建製度崩潰的人物。所以近人說孔子是新興的地主階級的代言人,是有相當理由的。

    五、孔子所傳授的學識為詩、書、禮、樂。依現在教育學的術語,詩、書屬於符號教育,即智的教育;禮、樂屬於一般陶冶,即德的教育。但這並不能截然劃分,因為孔子也每每於詩、書的談論中,含有陶冶道德的意味。

    六、孔子為傳授詩、書的便利,或者有加以選擇的事,但並沒有如一般所說的刪三千多篇的古詩為三百零五篇,也沒有刪三千多篇的書為百篇的事。

    七、孔子所傳授的禮樂,是實際的、活的,所以訓練個人的意誌生活與感情生活,並不是書本的、死的;所以現在所流傳的《儀禮》不見得出於孔子的手筆,而《樂經》就根本沒有這回事。

    八、孔子沒有作《易》,《春秋》是否是他的著作,也很可疑;所以《六經》和孔子沒有密切的關係,而“經今文學家”所說“《六經》皆孔子所作”的話,完全不足信。

    九、孔子是一位熱情的救世者;他痛心於當時社會的離亂狀況,所以東奔西走,想得一位可以說話的諸侯,以施行他的政治理想。他不是專研究名物訓詁的學究,也不是專思考宇宙本體的玄學家,所以後來的“漢學”中“經古文學派”和“宋學”中的“歸納學派”與“演繹學派”都不能算是孔子思想的繼承者。

    十、孔子的政治理想,隻是希望當時的統治階級施行仁政,以安定當時擾攘的社會,使人民脫離水深火熱的苦難。他並不希望平民起來反抗統治階級;他並沒有社會主義的思想。所以,後代的“經今文學家”根據《公羊傳》及《禮記禮運》說孔子有一種大同思想,是不足信的。

    十一、孔子的政治學說隻是尊君安民,隻是斥責僭禮的卿大夫。他雖沒有明顯的意識想推翻貴族封建製度,但實際上對於貴族封建製度是不利的。孔子所以在當時不能得君行道,孔子所以在新興地主階級抬頭的秦漢以來被人尊奉,孔子所以在地主階級開始崩壞的現在被人反對,都由於孔子自身的政治學說與社會的經濟結構符合與否的關係。

    十二、孔子不是體係完整的哲學家;他沒有本體論或宇宙觀,也沒有認識論或知的本身的探究。他的全部哲學著重於人世間的道德的實際陶冶;換言之,他的哲學的核心是在道德哲學。

    十三、因為孔子的哲學沒有完整的本體論或宇宙觀,所以他所說的“天”,所說的“命”,隻是傳統的舊的信仰,並沒有如後代儒家所解釋的那樣深遠的意義。

    十四、因為孔子的哲學隻是著重人世間的道德陶冶,所以他不談生前死後的鬼神問題,因此,他並不是一位宗教家。

    總之,孔子是一位中國古代人格完滿發展的聖人;他是一位實際的教育家,他是一位不得意的政治思想家,他是一位專研道德問題的倫理學家。他對於中國文化給與以巨大的影響,而且這影響曾經波及東亞的其他國家。

    --《孔子》開明書店1934年9月初版

    周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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