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五日

    公元前481年(魯哀公十四年)的春天,魯國的貴族們在大野(現在山東巨野)打獵,叔孫氏的管車人鉏商捕獲了一隻奇異的野獸。載了歸來,叔孫氏看到了這樣一隻根本叫不出名來的野獸,認為不吉祥,就把它送給了管理山林的人。博學多識的孔子聽說竟然有這樣大家都不認識、叫不出名字的怪獸,便前去觀看。誰知孔子一見便如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連連地反問:“你為什麽來啊!為什麽來啊!這是麟啊!”(“麟也!胡為來哉!胡為來哉!”胡仔《孔子編年》)說罷,又掩麵大哭,淚水連衣襟都濕透了。

    叔孫氏聽說七十一歲的孔子竟然為了這隻叫麟的野獸哭濕了衣襟,也覺得這隻獸非同小可,便從管山林人的手中要了回來。

    隻有學生子貢心疼著老師。他邊攙扶著大哭的老師邊小心而又好奇地詢問:“老師為什麽哭它,還哭得如此傷心?”孔子這才止住哭,對子貢說:“麟是瑞獸,含仁懷義,隻有政治清明社會和平,遇到仁愛的君王它才出現。可是現在是惡人當道的亂世,物欲橫流,禮崩樂壞,麟卻出來了,它這是生不逢時必遭殘害的呀。你不是看見了嗎?它的一條腿已經被粗暴地折斷了,‘出非其時而見害,吾是以傷焉!’”說罷,又是痛哭失聲。

    子貢最知道老師。他清楚老師哭麟也是在哭自己,哭與自己有著一樣命運的知識分子,老師是在為天下眾生而悲傷,是在為無力挽救的世道而難過。那就讓老師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吧。他知道,處在這個混賬的世道下,也隻有老師敢歌敢笑敢怒敢哭。老師見到麟時的那一聲“吾道窮矣”的歎息,是那樣的震撼著他的肺腑。子貢後來也終於明白,老師正寫著的《春秋》,為什麽到了魯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便戛然而止。

    子貢還將多次經曆老師的痛哭。就在老師哭麟的當年,老師最得意的學生顏回死了,死於窮困與疾病。這樣一個最好的人卻最沒有得到社會的任何使用。雖然他簞食瓢飲,卻不改其樂,但是社會幹什麽去了?當政者幹什麽去了?為什麽會忽略了他,並要讓這樣一個君子中的君子、賢者中的賢者受著冷遇與慢待、貧困與饑寒?子貢當然不會忘記,老師哭顏回哭得那樣的傷心,他的身子就如樹葉在風中顫抖。顏回走了。接著,子路又死了,死在老師七十二歲上。這個“片言可以折獄”的子路,也不是壽終正寢,而是死於春秋末年常有的內亂。

    老師又哭,還是哭得那樣傷心。

    接連的打擊,就這樣降臨在已經迫近生命最後時日的孔子身上。

    終於到了公元前479年(魯哀公十六年),夏曆二月五日(周曆四月五日),子貢前去看望已經病了的老師。孔子在心裏是有著感應的,他越來越想自己的學生了。顏回走了,子路走了,閔子騫走了,仲弓等人都走了,連兒子伯魚也走了。老師知道,那個子貢該來看他了。果然子貢來了,上午的太陽從寒風裏篩下,沐著正在悠然散步的自己的老師。子貢突然感動了,幾十年的歲月裏,就是這個人像父親一樣用全副的心血教育著一茬又一茬的學子,沒有一天的懈怠。他看著這個病了的老師,拄著拐杖,風正吹動著他的白發與白了的胡須,仍然是那麽的高大。高大之中,還更有一種飄逸與灑脫,鑄於這金黃色的陽光裏。一個想法就在子貢的心裏萌動一如星辰升起在夜空裏:這個人,眼前的這個老人,這個從百姓中來又歸於百姓的人,肯定要成為有人類以來,最為不朽的人了。

    子貢看到了老師那急切的眼神。他緊走幾步,撲到老師的跟前,攥緊著老師的手。手是這樣的冰涼,還有著微微的顫動,子貢本能地更加地攥緊了。他下意識地覺得,要通過自己的手,將自己的體溫傳給老師。但是他,突然在這寒風裏感到著一股強烈的暖流,從這雙冰涼的手上傳達於自己的心上,還有嫋嫋的音樂在這暖流之上盤旋。有淚水就在子貢的臉上悄然滑落了。

    老師似乎沒有看到這些。他埋怨著子貢:“早該來了,怎麽來得這麽晚呢?”一邊埋怨,一邊將昏花的眼睛從子貢的頭頂望向遙遠的天際。有一聲歎息,從他胸膛的深處露出。隨之,孔子便唱起歌來:“泰山要倒了!梁柱要斷了!哲人要死了!(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蒼涼如鍾,孤寂如磬,清純如瑟,回響在寒風裏。

    唱著的老師又哭了。淚水如小溪般歡暢地流淌。子貢聽到老師如歌的傾訴:“天下無道久矣,沒有人能夠尊奉我的主張,‘莫能宗予’。夏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在東廂的台階上;周朝的人死了,要把棺材停放在西廂的台階上;我們殷商的人死了,是將棺材停放在堂屋的兩柱中間。昨天晚上我夢見自己坐在兩柱中間,受人的祭奠,子貢啊,看來,我就要死了。”

    子貢驚詫了。老師真的要死了嗎?可是老師卻像談論四時運轉一樣的超然物外,雖然含著鍾的蒼涼、磬的孤寂、和瑟的清純,而那顆心卻像這當空的太陽在微笑著燦爛著。

    還有那陽光裏閃著玉一樣晶瑩的淚水,是老師在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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