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是君子之痛,也是君子之鏡。

    不僅是小人常常要傷害君子,更在於小人的存在與小人的言行,無時不在對社會與他人造成禍患,而君子正是以天下為己任,用仁心去愛人,所以小人也就成為君子之痛了。

    小人還是君子之鏡。君子在因小人而傷痛的時候,卻又從小人那裏得到一麵鏡子,一麵價值不菲的獨特的鏡子。通過這麵鏡子,君子可以認識社會的醜惡與複雜,觀察世態的炎涼多變以及人性的齷齪與虛偽。從這麵鏡子,君子還可以照出自己的潔淨與美好,從而讓因小人而傷痛的心裏,升起著欣悅與自豪,當然還有著向上的興味與力量。

    君子隻是陽剛地厭惡著小人,卻無暇顧及小人層出不窮的伎倆,猶如鴻鵠高翔,不會因為泥鰍的翻騰而駐足。小人呢?小人當然更是閑不住,他們的胃口恨不得將天下都吞下--當然是要絕望的--因為始終處於不能滿足的焦躁裏,便費盡心神來阻止別人的向前,實在不行,也要力所能及地將身邊的人、事、物(最好是美好的人事物),撲騰上一片汙泥。看著周遭,特別是美好的人、事、物濺著的汙泥,於是也便在焦躁之中聊取一點慰藉。

    當然,高翔的鴻鵠正擁有著藍天。似乎熱鬧非凡而又“殫精竭慮”的泥鰍,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們正寶貝疙瘩似的緊守著那個透著腐臭味的爛泥塘。

    就是在小人滿足於擁有那個爛泥塘的時候,他們就真的因為滿足而快樂嗎?不會的,不會的,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子就覺察出了常常填塞著自己私欲的小人,並不快樂。他說:“這樣的小人,難道能同他們共事嗎?當他們沒有得到職位的時候,生怕得不著,處心積慮,蠅營狗苟;一旦得到了夢寐以求的職位,又怕失去,或者想著更高的職位。為了不失去或者得到更高的職位,又是受賄行賄,無所不用其極。”這樣的患得又患失,就把這些小人(不管他當了多大的官或擁有多少的錢),折磨慘了,是沒有什麽快樂可言的。(“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論語陽貨》)

    小人更不知曉,那些個常常被他們刺傷疼痛的君子,卻是在心中藏著大快樂的。在《荀子子道》中,孔子將君子的快樂與小人的憂愁一起論說:子路問於孔子曰:“君子亦有憂乎?”孔子曰:“君子,其未得也,則樂其意,既已得之,又樂其治,是以有終身之樂,無一日之憂。小人者,其未得也,則憂不得,既已得之,又恐失之,是以有終身之憂,無一日之樂也。”君子,在沒有得到什麽職位的時候,早就在心裏安妥了一個為天下蒼生的仁義的追求,“則樂其意”中的這個“意”,當然就是理想與追求。有了這樣的理想與追求,如顏回那樣,“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當然也就安泰舒展。機遇來了,擔當了一定的職務,那麽好吧,正好實踐自己的理想,又有一番樂趣。這樣,得與不得,君子真的就是有終身之樂而無一天之憂了。小人呢?正好相反,得與不得,卻要背著終身之憂的包袱而無一日快樂。

    比如《論語述而》中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不僅說了君子的快樂,更言中了君子快樂的最根本的所在,那就是坦坦蕩蕩,心地因仁愛而光明磊落,胸懷因無愧而開朗安恬。因為君子立身行事,仁德在先,理直氣壯,俯仰無愧。一個寬廣的胸懷,是能夠盛下星辰山河的。能夠盛下星辰山河的胸懷,怎會沒有鷹飛魚躍、風唱水鳴?而心地陰私狹窄、患得患失的小人,一切以私利為依歸,陰險狡詐,陽奉陰違,兩麵三刀,口蜜腹劍,一點的小肚雞腸中,又讓不能見人的私利醜行塞得滿滿的,不要說飛翔,連個挪動腳步的空都沒有,又怎麽可能不被“戚戚”糾纏不休呢?

    就說我的老鄉、那個被稱為“和聖”的柳下惠吧。寒冷的晚上,還下著大雪,他救起那個凍僵的女子並不難。難在何處?難在為了盡快地將這位女子救活,柳下惠竟然解開自己的衣服,用自己的熱懷摟緊了凍僵的女子。這也許還不是最難。最難的是什麽?最難的是柳下惠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個女子的醜俊,更沒有想到半夜三更他這個男人摟著一個陌生的女子外人家人會怎樣去想。這就是君子的做派,坦蕩磊落,不生一絲雲翳。

    固然,當陽虎將青年的孔子拒絕於季氏的大門之外的時候,孔子是會在心上留下永久的傷痛的。當孔子唯恐被害、從齊國倉皇出逃的時候,心中也會有著苦澀的失落之感。特別是在孔子被迫流亡列國,而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國家與家人的時候,他的心上也一定會滿布著稠稠的憂傷。而當賢弟子顏回、子路和兒子在自己的老年相繼去世的時刻,他更是讓自己巨大的痛苦從心頭傾瀉,捶胸頓足、在天地之間痛哭失聲了。尤其是流亡十四年之久,自己的思想與理想總也不能被世人所知所用,而且生命又近終點,那種無望的寂寞,更是迫著蒼老的孔子。

    但是,正因為孔子有著這樣多的君子的痛苦,他才愈發地看清了這個社會的不公與黑暗,也就愈加地感到著自己肩上的責任,並由此而讓自己的生命迸發出永不消歇的前行的力量,一種讓希望與進步的光輝映照著的力量。

    有著這樣大痛苦的孔子,也就讓自己的胸中充盈起自信與光明、澹定與歡喜。所以就是在陳、蔡之間被徒役圍困七日,“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孔子卻依然“講誦弦歌不衰”。(司馬遷《孔子世家》)雖然七天沒有吃的,就連忠誠的弟子都產生了動搖,天還時而下起大雨,再加上不斷有人病倒,可是六十多歲的孔子,卻照樣從容地講課,誦詩,彈琴,唱歌,“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講誦弦歌不衰的孔子,還對有著怨言的子路說了如下推心置腹的話:“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學深謀不遇時者多矣!由是觀之,不遇世者眾矣!何獨丘也哉?”(《荀子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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