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與!歸與!”當年想念家鄉學生的思緒,猶如魯國國都曲阜的晨鍾暮鼓,一聲聲敲擊在流亡者孔子的心上。而今,歸鄉的孔子,已經進入生命最後一段路程的孔子,又在思念曾經在流亡途中與自己風雨同舟的學生了。思念的情緒,還是如這晨鍾暮鼓,一下下撞擊著老年孔子的心。“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論語先進》),跟隨我在陳蔡之間忍饑挨餓的學生們,都已不在我的身邊了……

    流亡著,卻會想起家中的學生;在家裏,又要想起曾經一起流亡的學生。學生們,一如綿延不絕的河流,就這樣滔滔不絕地流淌在自己生命的土地上。沒有上下,沒有貴賤,沒有尊卑,師生間隻讓從各自心頭掘出的仁愛的源泉,匯流匯流,匯流成一條流過中國所有地方的師生之河。有了這條河在中國的版圖上或湍急奔騰,或曲折潛行,融化在這河流之中的平等與民主的精神,就如融入波濤間的陽光,是任何黑暗(哪怕它龐大而又漫長)都無法吞噬、無法泯滅的了。

    在他的三千學生之中,最讓孔子心疼而又心痛的,當然是顏回了。

    他們雖然是師生,又有著三十歲的年齡差距,可是他們的心靈卻是那樣的息息相通。在那個私欲橫流、無情無義的時代裏,在那樣貴族世襲、窮困人家的子弟幾無出頭之日的社會中,孔子卻將貧寒的顏回收為學生,並將他培養成了罕世賢才。那個勢利的社會,怎能承認這樣一個居於陋巷、窮困得隻有一小筐米飯、一小瓢清水過日子的窮小子?可是老師知道他、喜愛他,並將讚美贈與他:“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在陋巷如何?吃著粗飯就一瓢清水又如何?有孔子這樣的老師教他做人做事做學問,能與孔子這樣的老師一起攀向人生的至高境界,這是多麽幸福的人生啊,哪有什麽憂愁!我們也許會一讀帶過,覺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沒什麽了不起。但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就會知道,這該是多麽不容易,該有著多麽高的境界了。冬天的寒冷,夏天的炎熱,腹中常有的饑餓與身上常患的病痛,還有社會壓來的輕視,交加起來,會是什麽滋味?

    可是顏回確實有著自然而又真實的快樂,於是,百姓往往過得不痛快的中國,就有了一個令知識分子向而往之的“孔顏知樂處”。

    起於貧寒,仁於心,賢於世,顏回那顆柔和而又寧靜的心,也便能夠體察人間最細微的傷痛。那是一個清晨,當鄰居家傳來一陣陣哭泣的時候,難過的顏回說,這不僅是死別,還有生離啊。讓人過去慰問,原來是鄰家的婦人剛死了丈夫,因為家貧無法安葬,隻好將兒子賣掉,而這天正好是買主來領走兒子的日子。悲傷的顏回,已是眼淚盈眶了。他進而解釋著自己剛才的判斷:曾與老師一起登山,有一次在山中見到一隻大鳥孵了四隻小鳥。又過了些時日,見到過羽毛長成的小鳥們與大鳥分離的場景,大鳥叫得格外的悲切,因為它知道這一別,也許就是永訣。

    就是這顆仁心,連馬的辛苦也能感覺到的。有一次看到東野畢駕車威武而過,魯定公問顏回:“你看東野畢駕車的本領如何?”顏回說:“駕車的技術是沒說的,隻是他的馬非常容易受傷和逃跑。”後來果然證明了顏回的判斷,魯定公驚訝於顏回的眼力,要探個究竟。顏回語義雙關地回答說:“我是根據自己的觀察和曆史經驗知道的。古時的舜帝,十分珍惜民力,當時還有一個叫造父的很會掌握馬力。舜不讓他的人民過於勞累,造父不讓他的馬用盡力量。你看東野畢,使馬朝夕馳騁,得不到一點兒休息,他的馬怎麽會不受傷與逃跑呢?”

    在他那湛然的心境裏,該有著多少鳥語花香、天闊地遠?難怪老師要得到這樣的大欣慰,“自吾有回,門人益親”;難怪老師看見,“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難怪老師要有這樣發自靈魂深處的感歎,“賢哉回也”!

    有一聲“賢哉回也”,響徹在兩千五百年的時空裏,平民百姓的子弟,從此就有了立世的根據與底氣。有一聲“賢哉顏回”,響徹在兩千五百年的時空裏,哪個貴胄還能一味地跋扈而不遭譴責?就連後來那個一手遮天的專製製度,也不能不對平民的知識分子懷著幾分敬重幾分膽怯。

    老師對顏回的認識,也有一個過程。顏回開始跟著孔子學習的時候,隻是一天一天地聽講,不提反對意見,也不提疑問,孔子就懷疑顏回是否愚笨。但是孔子對待學生是那樣的細心,通過觀察他發現顏回並不是沒有疑問,而是回去後自己再悉心研究,不僅自己解決疑難問題,還能從老師所講的東西上,生發出自己的思想與發現來。有一回孔子問子貢:“你與顏回哪一個更強一些?”子貢說:“我怎麽能與顏回比?他是學習一件事情,可以推演明白十件事情。我是學習一件事情,隻能推演明白兩件事情。”這時,比顏回大三十歲的孔子信服地告訴子貢說:“是的,是趕不上他,我和你都趕不上他。”

    還有一次孔子這樣對顏回交心說:“任用我,就讓我們的道實行起來,不用我,就把道藏在心裏,隻有我和你才能做到了。”這儼然是對一位知己的口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孔子因得顏回而獲得的歡樂是外人無法真正了解的。

    我們當然記得,就是這個好學的顏回,在陳、蔡絕糧,同學們大都有怨色的時候,站出來給了老師以最大的支持與理解,發表了“大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的鏗鏘之言。這樣的話,即使是翻成我們常說的大白話,也還有著振聾發聵的力量:下了大力氣甚至是畢生精力研究的學說不能夠被人所用,那隻是當權者的恥辱了!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麽關係呢?不被接受,更顯出君子的本色!

    而我們傳之又傳、用之又用的“循循善誘”一詞,也正是顏回形容孔子對於自己的教誨的。說到老師,他曾向眾多的同學掏出著肺腑之言,說老師的學問與為人,是“仰之彌高,鑽之彌深”,越看越覺得老師高大,越學習鑽研越覺得老師之道的深厚無底。

    就是這樣的一個得意門生,卻因生活貧困過早辭世,死在四十一歲上。七十一歲的孔子為此痛哭失聲。痛哭失聲的孔子邊哭邊訴:“哎呀!天老爺要我的命呀!天老爺要我的命呀!”(“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七十一歲的老人是經不起這樣傷心與大哭的,學生們圍上來扶他、勸他,勸他不要太傷心了。可是悲痛欲絕的孔子還是邊哭邊訴著:“我不為這樣的人傷心,還為什麽人傷心呢?顏回呀,流亡路上你不是說過老師在你就不敢死嗎?今天老師還活著,你怎麽就死了呢?”

    他是在為顏回的早逝在哭,是為失去一個學生、朋友、同誌、知音、兒子在哭,當然也是在為自己的又一個理想的破滅而痛哭。孔子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已經無法讓自己的“道”行於世上,他相中了顏回,知道他不僅有將自己的“道”傳於後世的學養,也有將自己的“道”行於世上的能力。但是而今死神卻將這一切全部強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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