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會在深夜裏,望著滿天的星鬥,或者看著寂靜的月亮,就會與孔子有著沒有隔礙的晤談。這時的孔子,他的眸子裏,總會充滿著慈祥與仁愛。

    此刻,這個教師的孔子,這個思想者的孔子,又會如一條河流一樣,從遠方走來,又從我的眼前,粼粼著,向遠方流去。

    望著遠去的河流,我的眼睛裏就會泛起淚水,想到,就是這個人,在中國最早響亮地發現了“人”,又樹立起“人”,並呼喚人類之愛。他不知道後來會有一個英國,英國會出一個與他一樣聞名世界的莎士比亞,當然也不會知道有個叫丘吉爾的人有過一次著名回答。那是當有人問丘吉爾:“如果英國隻能在印度與莎士比亞之間選擇其一的話,你會如何選擇?”這時,丘吉爾毫不猶豫,立刻回答說:“莎士比亞!”孔子當然也不會知道,要教會中國的執政者知道“人”的重要,是多麽困難。但是,孔子正是在發現人與重視人上,為中國開了一個好頭。

    而孔子而對於“人”的發現,最集中地體現在孔子思想的核心部分“仁”上。“仁”可以說是孔子的創造,是他把仁發展充實成為貫穿著他整個思想體係的總綱領,並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將仁完善成為一種人本哲學。《尚書》裏隻有一次提到“仁”,《詩經》提到兩次,《國語》二十四次,《左傳》三十三次,而一部《論語》,四百九十九段,竟然有五十八段討論仁的問題,一百零九次提到仁,並從各種角度對仁進行闡釋。孔子體現人本哲學的仁,對內就是修身以達到精神與道德的最高境界“君子”;體現在政治上就是博施濟眾的仁政,就是以周禮為其外在表現形式;體現在教育上,就是有教無類,就是一係列符合人性的教育思想與教育方法,就是促使人的全麵發展;而作為實現仁的思想方法,則是以“欹”為標誌的中庸,即矛盾對立統一相克相生下的執中、中正、中和,“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禮記中庸》),“允執其中”(《論語堯曰》),提倡“和而不同”,即保持對立麵的和諧和共存而不是硬性消除對立麵之間的差異,反對“過猶不及”等。就是因為在孔子龐大思想體係之中有“仁”提綱挈領,而這個仁又是以人為本,所以他才“不語怪力亂神”,也讓儒家學說處於主流文化的地位,從而使他的仁學精神,由原始的道德觀念上升為具有實踐意義和人文精神的哲學範疇。

    首先,孔子肯定了人的追求與欲望的現實性與正當性。在《禮記》中,孔子直接提出了這樣的觀點,“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也就是說,飲食男女,這本是人類最基本的欲望。這與《孟子》中告子的“食色,性也”的話,是一致的。孔子還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雖然這裏孔子是在感歎,人們對於道德的愛好不如對於美色的愛好積極急切主動,並從而導致社會秩序日漸敗亂。但是孔子的這種感歎的前提,是承認肯定著人的“好色”的合理與自然,這種異性相吸的衝動,這種對於美色的向往,是一種天性使然,也是積極主動的。由此出發,孔子也就將人們對於功名利祿的追求,看作正當的欲望,並給予了適當的肯定。如他說“邦有道,穀”(《論語憲問》),“邦有道,貧且賤,恥也”(《論語泰伯》),“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論語衛靈公》)等,都是對於人的正當欲望的承認與肯定。這與《孝經聖治》中的“天地之性人為貴”,表達的是一種意思。

    不僅肯定著人的正當欲望的合理性,孔子當然也看到了欲望對於人與人性的傷害。也許,在世界上第一個提出了人的“異化”觀點的,當屬孔子了。被認為出自孔子之手的《樂》已經失傳,而《禮記》中的《樂記》則被認為是當年《樂》一書的殘留部分。就是在《樂記》之中,有著這樣的話:“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因為人的欲望的沒有節製,而使“人化物”,也就是人被物所異化或曰人喪失本性而被物化。人的異化,這既是人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尤其是中國社會的悲劇。因為中國社會專製製度的漫長與殘酷、冥頑不化又係統堂皇,更使得這種人性的喪失或曰人的異化,呈現出一種舉世無雙的狀態。

    由此出發,孔子更進而提出了“立人”的主張,“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關於“仁”的闡釋,最著名的當是樊遲問仁。這位孔子的學生,他的知名,就是因為幾次著名的提問。他曾經向老師問種莊稼與種蔬菜的道理,孔子都答以“我不如老農民”、“我不如老菜農”,並因此引起了老師的不滿與批評。但是樊遲的問仁卻得了老師名垂千古的回答。在《論語》一書中,樊遲曾經三次向老師問仁,最為經典的,當是這次問仁--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論語顏淵》)這裏是先問“仁”,再問“知”。還有一次,樊遲是先問“知”又問“仁”--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問仁。曰:“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論語雍也》)在這裏,孔子把“知”也納入於“仁”的照耀之下,要對鬼神敬而遠之,但是卻要專心致誌於民,也隻有這樣勤勤懇懇地“務民之義”,才能“先難而後獲”,取得一定的收獲。而到了孟子,又做了更加明確的論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離婁下》)也就是韓愈所說的“博愛之謂仁”。“仁者,愛之理;愛者,仁之事。仁者,愛之體;愛者,仁之用。”

    而“愛人”卻有一個出發點,這便是對於人與人格的起碼的尊重,不能以貴淩賤,不能以上欺下。“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嘑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孟子告子》)有一碗飯或粥,哪怕得到它就會生、得不到吃就會餓死,但是如果用對待牲口的態度吆喝著,就是旅途勞累之人也不會接受;如果你用腳踩踏之後再給人,就是乞丐也不屑於接受。他的“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就是以人為本的經典論斷。

    這種“愛人”,還在於對於生命的珍惜。我國的上古社會,是崇尚過慘無人道的殉葬製度的。那時,要用奴隸、婦女等活人(有時是大量的)陪葬貴族的死者。隨著社會的進步,活人的殉葬逐漸變為由活的牲畜去殉葬。到了孔子所處的春秋時期,活人的殉葬已成零星的個例,並已實行以陶俑陪葬的辦法。

    就是用陶俑,也遭到了孔子堅決地反對和厭惡。他從這些陶俑中,似乎感到了一種無視生命的血腥。他甚至對於這種殉葬製度,給予詛咒:“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那個首先以作人俑以殉葬的人,是缺德的,恐怕他不會有後代吧!《孟子梁惠王上》)孔子在氣頭上,是很會罵人的,罵得也毒。

    在對於人與人格尊重和珍惜生命的基礎上,孔子進而提出了“立人”的主張。這不止是孔子對於人的發現,更是孔子對於人的關懷、關注與熱愛。在樊遲問仁孔子答以愛人之後,樊遲還沒有全部明白,這時孔子還有一段引申的論述,他說應當“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這便是要把正直而又有才能的人提拔起來,放在那種邪惡的小人之上,這樣不僅能令正直的人發揮作用,還能“逼得”邪惡的小人變得正直,並進而在社會上形成一種倡導正直的健康的風氣,促進社會的進步與發展。

    這就牽涉到另外一個關於“仁”的重大命題,那就是呼籲統治者實施“仁政”,而這個“仁政”的核心,則是對於“民”的承認、尊重與關愛。

    關於這個問題,最為重要的,有這樣幾次闡述--

    有一次仲弓問仁,孔子這樣回答:“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孔子告訴仲弓,一定要平等待人,出了門,對任何人都要禮貌、尊重,不管是國君大夫還是平民百姓,都要如看待貴賓一樣;而役使百姓,要像承當重大祭祀典禮一樣嚴肅認真,小心謹慎;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就不要強加於別人;最後達到不怨天尤人,也不致招到別人的怨尤。在這裏,孔子不僅教導自己的學生要平等地對待一切人,他自己首先就做出了一個好的榜樣。這個仲弓就是雍也,姓冉名雍字仲弓。雖然他出身貧寒,父親是個“賤人”,但是孔子卻從不因為他的“出身”而稍有怠慢,反而把他列為自己最得意的十個弟子之一,並說“雍也可使南麵”,是說他有帝王之器,可以擔當一國君侯之任。而且孔子還為自己的這位德才兼備的弟子得不到社會的重用,而鳴過不平:“犁牛之子騂(xing)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耕牛的兒子長著赤色的毛和整齊的角,雖然世人因為它出身貧賤而想用其作祭祀的犧牲來用,但是山川之神難道會舍棄它嗎?就是這個仲弓,與老師的心是息息相通的,對於仁,他在《雍也》中有過與老師相似的論斷,“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這不僅有使民如承大祭的嚴肅與認真,還有著簡潔行政不勞民的愛心,所以孔子馬上表示讚同說:“雍的這番話正確”(“雍之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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