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四十字至情至語,為五律之冠。七律格律甚多,似以浩氣流轉為上。以我的見解,首舉一首為格,我想如祖詠《望薊門》雲:

    燕台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

    萬裏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

    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

    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這個格律最妙,後來仿者甚多。如杜工部之‘風急天高猿嘯哀’,‘花近高樓傷客心’,‘歲幕天涯催短景’,‘群山萬壑赴荊門’,柳子厚之‘城上樓高接大荒’,劉禹錫之‘王濬樓船下益州’,李義山之‘猿鳥猶疑畏簡書’,皆是此格。

    此數首為一律,亦像一手。七律中亦有最真切者,如白香山之《望月有感》雲: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吊影分為千裏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這純是血性語,幾於天籟。香山詩當以此為第一。”蓉華道:“此是遭遇使然,所以人說窮而後工。”瓊華道:“窮而後工也是有的。然後人未嚐無此流離之苦,他卻不能如此寫,倒不寫真情,要寫虛景,將些淒風苦雨,和在裏麵,雖也動人,究竟是虛話,何能如此篇字字真切。”佩秋笑道:“我就不喜歡這等詩,若學了他,不是成了白話麽?”瓊華道:“詩隻要好,就是白話也一樣好看。若極意雕琢,不能穩當,也不好看,倒反不如那白話呢。你看岑參《逢入京使》那一首: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再如王維的: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何嚐不是白話,卻比雕琢的還要好。不然,就要造意深遠,措詞香豔,字字是露光花氣,方能醒眼,如王昌齡《春宮曲》、《閨怨》是人人說好的。其餘如溫飛卿之:

    冰簟銀床夢不成,碧天如水夜雲輕。

    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

    顧況的:

    玉樓天半起笙歌,風送宮嬪笑語和。

    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

    字字如花瓣露珠一樣,你說可愛不可愛?”蓉華道:“被你批了出來,真覺得醒眼些。你看那些詩,首首是好的,也有可議處沒有呢?”瓊華道:“那我不敢。我是什麽人,敢議唐賢,不要教人笑我罵我麽?”蓉華道:“這是我們的私見,有誰知道?”瓊華道:“若說可議處也有呢,我就要議那詩祖宗那一首,少陵《夢太白》詩雲: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此寫得絕妙,並恐夢的不是真太白。以下接那‘魂來楓林青,魂去關塞黑’這兩句,夢的是死太白,不像是活太白了。

    何不刪了這兩句,直接: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如此徑住。那‘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也不要,倒覺含蓄不盡。”蓉華、佩秋都笑道:“真的,刪了倒好。那個楓林青、關塞黑,真有些鬼氣。這是你的卓見。還有什麽可議的麽?”瓊華道:“還有僧皎然《訪陸鴻漸》那一首,古不像古,律不像律,不知選家何意。其詩雲: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酒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毫無意味。若講律,現重了來去兩字,真已失律之至。此種詩,似是而非,斷不可以學。至於五絕小詩,另有別意,可入樂府。然尤難及者,如金昌緒之: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白香山之: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此皆信手拈來,都成妙諦。”佩秋道:“姑娘論詩,深得三昧,若去考博學宏詞,怕不是狀元?又是當初的黃崇嘏了。”

    瓊華笑道:“單靠幾句詩中用麽?”佩秋道:“二姑娘從前那些詩,我見你還要叫你哥哥改。不是我說,你哥倒未必做得出來。若做得出來,不至三場就被貼了。”蓉華笑道:“這句話給哥哥聽見,他是要不依你的。”佩秋笑道:“我是沒有學過做詩,但我前日聽他們說杜少陵的《北征》、韓昌黎的《南山》,我將他翻出來看時,用的都是險韻。二位姑娘,我倒考你一考罷,你們說《北征》多少韻?”蓉華笑道:“這倒被你考倒了,你是數了來難人的,我卻沒有數過,而且我也記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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