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子玉送了琴仙回來,這一急一痛,便出了神,舊病複發,足足病了一月始愈。後來顏夫人已知琴仙出了京,道翁養為義子,倒也替他歡喜。

    且說春航斷弦之後,田夫人又上了年紀,沒有媳婦,總是不慣,不得已命春航從權選擇清門。春航猶豫未決,意欲先覓個小星,又以北人生硬,總乏嬌柔,隻得先於老婆子、家人媳婦裏頭,找個細致的來服侍太夫人。那知道京裏這些老婆子,是一萬個裏頭揀不出一個好的來。一日雇了兩個來,都是京東婦人,四十來歲,一個麻臉似蜂窩一樣,發髻上罩著個馬尾冠子,紮著褲腿,鬆鬆的似兩個布袋,倒插得一頭紙花,走起路來腰掀屁蹶,好不難看,且專門內外搬弄是非,四下裏調唆,不是說這個作賊,就是說那個偷漢,也不過是想掩他自己的醜處。每每人家骨肉不和,多因此輩所使。內有一個更覺奇怪,沙盆大的臉,水缸大的肚子,伺候了老太太一頓飯,便一樣事都不肯做。每一使喚他,他就裝聾做啞的腆著大肚子,擺開八字腳,穿著薄底鞋,抽著關東煙,去找那些火夫打雜的,大哥長,大爺短,嘻嘻哈哈,坐在廚房土炕上,擠在人堆裏,要他說笑個盡興。隔一天還要出外半日,去找那些趕車、碓米、挑煤的孤身漢子解個悶兒。就見了春航,也要偷瞧一眼。春航如何看得慣這些東西,不到半月都攆掉了。又買了兩個丫頭,十二三歲,也是三等貨。

    一日,趕車的周小三與蕙芳說起他的三姐,情願進來伺候老太太,又誇獎他三姐粗粗細細件件皆能,還會縫衣寫算,針線活計是不用說了。蕙芳也聞得三姐之名,收拾過潘三,想是個伶俐人,也想見見他,問他怎樣收拾的。便與春航說了,舉薦他進來,春航不好推辭,一口應允。這三姐因收拾潘三之後,心上也有些懼怕潘三要來報仇,故此小三在家,閑了兩三個月,才得進了這個門子。後又見春航點了狀元,老太太來了,也沒有個中意的人伺候,所以想把他三姐帶進,也便當些,省得一個少婦孤零零的住在外麵,沒有照應。這日三姐收拾進來,打扮得不村不俏,薄施香粉,淡掃蛾眉,鬢邊簪一朵榴花,穿了一件月布衫,加個夾背心,水綠綢子褲,翹然三寸弓鞋,細腰如杵。進見春航,叩了頭。春航一見,大為失驚,以為周小三的媳婦,自然是粗笨的,再不料如花枝一般,便和顏相待,命他去叩見老太太。田老夫人一見三姐,甚是歡喜,更兼三姐千伶百俐,無一樣伺候不到。不但田老夫人,連春航與蕙芳身上,也很用心。做出菜來,比京城裏的廚子高了十幾倍。老太太常給蕙芳東西,叫三姐送出來。三姐未見春航時,小三也沒有對他講過,當他不過尋常相貌。及見了那樣的風流瀟灑,如金如玉,那憐才愛貌之心,人人一樣,自然格外盡心。再見了蕙芳的人才,覺得自己比起來,竟差得多遠,心裏反覺自愧。偶然與他說句話,分外高興,所以待蕙芳殷勤之處,更是不同。見了幾回,也熟識了。

    一日,春航不在家,蕙芳獨坐在書房裏。老太太知道蕙芳來了,便叫三姐送點心出來。三姐托了碟子,到書房門口,先咳嗽了一聲,然後進來,笑容滿麵的叫了一聲:“蘇大爺!”蕙芳也帶著笑,回叫了一聲“三姐!”三姐道:“這是老太太給你的。”說著,將碟子送到蕙芳手邊。蕙芳見他十指尖尖,套了銀甲,就接了放下,道:“請三姐叫我的名子,謝老太太的賞。”三姐答應了,把蕙芳打量一番,蕙芳便觸起潘三的事,想要問他,卻又不敢。三姐慧眼一觀,已瞧出蕙芳像要問他什麽,便呆呆的看著蕙芳,等他問來。蕙芳被他不轉眼的看著,倒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想道:“我看他這個光景,就問了他,他也未必怪我。”便笑盈盈的走近一步,叫了一聲:“三姐!我有一句話要問你,又怕你要惱,不知好問不好問?”三姐微微笑道:

    “什麽話好問不好問?”蕙芳又陪著笑道:“我知道三姐是個女中豪傑,把那潘三收拾得爽快,是真有的事麽?”三姐聽了,臉上一紅,低低的“啐”了一聲,帶著笑轉身便走,又道:

    “我道你問什麽,誰又認得潘三?是那裏聽來的話?”走到簾子邊,那枝銀挖耳插得本長,抓著簾子,落下地來,回轉臉來,又是一笑,拾起插在頭上,急急的進去了。蕙芳雖然碰了個釘子,見他還沒有什麽惱,尚是笑了兩笑,也還放心,然終悔自己失言,這事原不該問他。蕙芳回去了以後,來了兩次,沒有見著三姐。一日,蕙芳又來,春航未回,在書房閑坐,聽得三姐腳步聲在他門前過,急出來望時,見三姐到二門口叫小三說話。說了話進來,蕙芳意欲招陪他幾句,見他底了頭,當不看見。及走過了書房門口,又回轉臉來,卻正與蕙芳四目相對,三姐低鬟一笑而去。蕙芳自此以後,也看出沒有惱他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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